秦时的沟渠建造大致要经历如下流程。

其一,开沟,也就是驭使民力在河渠线上开凿出沟的粗坯,长、宽、深基本齐备,只是缺乏夯实平整,联通田渠。

这一步大约占据全部工程施工量的二成,开凿而成的粗坯并不具备开渠条件,因为两岸河堤未建,湍急的水流一旦涌入,会冲垮堤岸,形成人为洪灾。

所以工程的第二步便是版筑夯实。

这一步需要把特殊配比的夯土贴合到河堤渠底,贴合一处,夯实一处,建成宽阔平直,不易渗水的成堤。

这一步占据全部工程量的五成,最重要,也最费工费时。此时的成堤已可使用,只是不耐久用。

为了久用,河堤需要进行第三步加固,栽树。

茂密的护堤林会被栽种在堤坝之间,经过几年生长,根须纠缠,取代夯土的固化,成为河堤真正的抓手。

到了这一步,这条河渠才算真正竣工,接下来的开沟连田,引水灌溉之类都是收尾的小事,随时可行,不在规划。

李恪这次的考题涵盖前两步,直到夯土成渠,不需栽树,属于他的工作就完成了。

而这两步,他打算用机械化来完成。

胡陵有完备的金属铸造业,又有大量墨者可为助手,霸下上有完备的锅炉室和汽机室,完全有条件临时组合出一台开渠、夯渠一体的机车来。

只是这件半洋不土的事情从古至今不曾有人做过,李恪脑中缺乏参考,所以整个施工步骤,他还需要好生思量一番。

回城之后,李恪占下官舍,独居正室,精挑细选的八十位赵墨在一个时辰内前来报道,三十人随由养等人开始赶制测距索和量角器,准备用以外出制图,剩余五十统归儒一人指派,等候任命。

李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一会儿就丢出几块牍板,全是标注了尺寸的齿轮、齿杆、曲轴、以及用于构架结构的机关底板。

这些都是标准结构,李恪又按几个档次采用了标准尺寸,儒要以此教授他们制图技巧,还要顺便普及标准化作业的基本常识。

经他们复刻,又通过儒检验的图板会在第一时间送去工坊加工成备件,而成图之人,同时成为那一款备件的具体监理。

旦夕之间,整个赵墨便如巨大的机器般轰隆隆转动起来,三子震惊茫然之余,隐约觉得无论是李恪,还是被他选来作为主管的由养、儒等人对手上的工作都分外明确,似乎早已驾轻就熟。

这种感觉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同样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有李恪的工作方法。

自从考题开始一来,李恪就变得足不出户,一份份图板流水般从那间封闭的房间倾泻出来,间或还有几块木简,大多写着零部件的材质或工艺要求。

他的背后有一座机关秘院么?

根本不需实物参考,每张图竟也能栩栩如生。

更重要的是,钜子一物,自古便以精细闻名,李恪连实物都不曾见,如何能保证这些画上的钜子能紧实地勾连在一处?

三子的疑惑持续了四日。

第五日,儒向房中的李恪回报,所有规格备件皆有一批成件出炉,数量各十余枚,李恪在一个时辰后送出第一份结构图,木牍的边角上清晰写着【基础传动结构挂板】。

儒开始组织人力组装挂板,更多的墨者被聚集起来,官舍依然不敷使用,三子急急跑去县牙借地,空无一人的县狱也成了墨家的装配车间。

又过了一日,第一组传动挂板在儒的指导下组合成型,三子有幸在旁观瞧测试,只见儒制了一个临时的踏板,以单脚踩踏,平躺的挂板尚未封板,一俟有外力传入,联动的齿轮当即便搅动在一起,自前端凸起,将踏板的力传导到后端凸出。

那钜阵的布局是如此的简洁美丽,三子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密传机关书当中的绝妙构画!

那皆是墨子的手笔,古往今来,唯假钜子可在辽东一观,而真正能从中感悟些许,并且融会贯通的更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

三子突然想起来,辛凌曾言,李恪不须去辽东,亦可以胜定假钜子之争!

他们第一次正视起辛凌的话。

三人惊疑不定地相互对望,又突然听到儒的喝骂。

“丙七型,庚二型钜子皆有卡顿,所有备件回炉销毁,监理罚抄《节用》百遍。”他一瘸一拐走到挂板边上,一扬拐,将这件众墨视作珍宝的半成品打飞,打散。他冷声道:“尚无任令者,现在便去寻出先生之图,好生琢磨,谁先将图制出来,谁便取代此二监理之位!”

众墨瞠着目看着飞散一地的零件,又看着被儒一拐抽至变形的轻薄的挂板底座,有几人当时便红了脸。

“如此精巧之物,你竟尤不满意,我等必要去恪君处告你!”

“告我?”儒气笑道,“去吧。你等不知先生脾性,若是让他知晓有备件卡顿,且看他会如何处置!”

三子站在人群之外,理智地没有就此事发表任何言论。

他们随着状告的墨者们一道去到李恪房前,看着他们在房门外喊了半个时辰,好容易才将睡眼惺忪的李恪喊了出来。

李恪揉了揉眼睛,奇怪地看着被众人拥簇的儒:“何事?”

“禀先生,基础挂板试行,丙七处百转三次卡顿,庚二处一次卡顿,两次脱齿,我已令将此二处备件回炉销毁。”

“卡顿,脱齿?”李恪恼怒地瞪了儒一眼,冷冷说道,“儒,你自獏行起便任主管一职,行事便如此莽撞么?”

众墨顿感提气,乱声喧哗:“就是!百转仅有一二次细微顿挫,对运行全无影响,何来如此莽撞!”

谁料李恪根本无视他们期盼的目光,自顾自继续说:“你如何能确定是丙七、庚二的问题?全部备件统一销毁,包括底座,一切图板重画。我再予你三日,三日不成,我自己去做。”

儒当即单膝跪倒,高声唱喏:“三日不成,儒定提头来见!”

“去吧,我等着你的头。”说完这句,李恪打了个哈欠,转身又关上房门。

庭院之中一片寂静。

寂静当中,儒恶狠狠起身,狼一样的眼神扫过众墨:“你们要寻先生,这便是先生的答案!自今日起,晓则起,夜不昧,军令毁于何人之手,我先斩此人,再做了断!”

三子在儒森冷的语气中齐齐打了一个冷颤,心中登时升起明悟。

他们上当了!

李恪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师兄可以教养出来的!

甚至于……他根本就不是当今存世的任何一个墨者,能够教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