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接下来就是喜闻乐见的拍买环节。
此次夏祭,户墉乡本就有为陈平扬名铺路的念头,请来的宾客不止有慎行,还有儒、名、法等家的众位大家。
毕竟中原地区人杰地灵,那种不大不小的大家满街都是,请几个也算不得难事。
但为了招待他们,祭品自然准备得多些,众人饱食畅饮之后,剩下的依旧很多,虽说是以边角料为主,但依旧让眼巴巴候了许久的官奴们欣喜若狂。
李恪是第一次近距离观摩余彻食的手段,看得兴致盎然。
拍买的物资首先登记造册,包括余羔头一只,余豚头一只,余彻蹄八枚,余彻尾两条,余彻肉二斗,余肉汁三斗半斗,余彻食四斗(粟饭),余彻酒二斗,其中仓史负责拍买,仓佐负责收钱,买卖双方在现场钱货两清,由县里请来的令史和乡啬夫负责全程监督。
每卖出一件,仓佐都要在竹简上书写清楚,然后交给仓史签字,啬夫再签字,最后交到令史手里,大概是准备存进档案。
李恪扯了扯辛凌的袖子轻声问:“师姊,他们记得如此详尽,莫非余彻食多寡还有人追究?”
这件事在他看来有些不可思议,因为祭礼饱含三个大步,先神仙食,再宾客食,屠人相宰皆有分润,剩下多少,哪能算得这般清楚。既然算不清楚,他们将出入记录得这般详尽,岂不是彻底杜绝了某些人上下其手的机会。
辛凌自然知道李恪在想些什么,她冷冷道:“取于县,归于县,凡经手之人皆书名其上,以备查证,何人敢从中贪渎?”
李恪不信道:“此事涉不过一金三五钱,何人追究?”
“祭礼国之大事,县有县城,郡有监御使,皆会盘问经手,一一查证。”
李恪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般严苛?”
“不告自取为罪,书录含糊当罚,令史此来便是监督,秦律何时怠过吏治?”
“也是。”李恪摇了摇头,扭头走出人群,一离群,便被慎行逮了个正着。
慎行笑眯眯问:“今日可知天下之大?”
“天下大么?洞庭之至雁门,快马不消旬日,何以称大?”
慎行好奇道:“如此说来,席上之事另有隐情?”
“我的学问都是老师教的,您乃是说辨一脉宗师大家,做学生的岂能片刻便叫人说退?”
慎行抚须长笑:“我便想,你是不愿分肉。”
“还是老师懂我。”李恪撇了撇嘴,“白水煮肉,血丝未尽,我食且不愿食,如何愿分?”
慎行哭笑不得:“那你如今欲去何处?”
“与那位陈平有约,去他家中,再行叙谈。”
……
平心论,若陈平不是陈平,换做张平李平,这场约李恪是不打算去赴的,哪怕分肉之后,此人还特特意意拉住李恪,报上过自家住址。
他感觉陈平这会儿大概尚在学习的初级阶段,读书不多,基本上遇到什么读什么,只是天资聪颖,过目不忘,这才得了俊才的名头。
这也是大秦多数庶民学子的状态。
傅籍之前,他们没有系统学习的机会,各类乡学也多是族学,寻常人家跨不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不过陈平是陈平,这场交道便大不一样了。
汉初三杰,张良、陈平、萧何,他前些日子见了张良,险些被人砍了,今日见了陈平,险些被人怼了。身为后来人,李恪自有傲气在身,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找回场子,绝不能叫人看轻了去。
更何况陈平家不远,乙什叁伍二户,顺着闾道腿不片刻,他很轻松便找到了这户家境不咋样的茅舍小院。
只是李恪似乎来得不是时候,还未入门,就听到屋内一阵尖锐女声。
“备酒?时入仲夏,秋日尚远,家中连米粮都行将断炊。你年已傅籍,不思为兄长劳田,整日里游手好闲,呼朋唤友也就罢了,今日竟还要我备酒?”
那女声气急败坏,话里头虽然没有主语,但怎么听都像是对着陈平说的。
她说完后,又是一个浑厚的男声:“夫人,平聪慧多才,今日又被啬夫唤去分肉,听说长了大大的脸面。他有贵客要待,些许浊酒,去左邻拆借一些可好?”
“要借你借!”那女声大怒道,“家中贫穷,饔飧无着,你且问问,凭甚你弟能肥硕如猪羊一般!”
“我弟何有……”
“平素食糠,客来食肉,此人不事生产,日日食我血肉,其人,与禽畜何异!”
“够了!”浑厚的男声登时暴起,咬牙切齿说道,“你平日素来刁蛮,可辱我还则罢了,你绝不得辱及我弟!平乃陈家兴旺所在,所学,所用皆我情愿!你且思量,平若成材,陈家必飞黄腾达,到时你不沾恩?”
“沾恩?我只恐他尚未腾达,你我便被其饮干了血,饿毙家中了!”
“那你待如何!”
“分户!”女声斩钉截铁说道,“其已傅籍,自可以分户独居,我不愿沾其因果,往后,也不要他的恩义!”
“要平分户绝无可能!”
“那你我便和离!”
“和离便和离!”
“你!”那女声大受震惊,声音之中带着泣音,“陈伯,你我夫妻十载,孩儿两人,你当真要为你这不成器的幼弟,与我和离?”
“泼妇!不和离,奈若何!”
大门轰然**开!从中冲出一个裋褐农妇,面带泪痕,发鬓飞散。
她夺门而出,恰好就被不及躲闪的李恪挡住去路。
农妇凄惶惶抬头,问:“你是何人!”
“呃……平君的狐朋狗友?”
农妇哇一声哭了出来,绕开李恪,边哭边跑,边跑边叫:“你陈家欺人太甚,我寻我翁媪去!”
李恪尴尬地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夏风暖身,却让他感到微微的凉意,好像在提醒他,快些走,走远些……
屋内传出一声温润的苦笑:“恪君,叫你见笑了……”
李恪歪着脑袋转过头,轻声说:“那个,平君若是不方便,你我改日?”
“何须改日,该走的也走了,该恼的也恼了,如今正好无人打搅。反正这个家,我也待不了几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