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李恪意外的是,里典厉嘴里那天大的人物居然是苏角。

须弥居中,苏角一身常服深衣,背着手站在水文沙盘面前。

他的身材很奇特,高与李恪相仿,不过六尺四五,看似消瘦实则精悍,浑身上下就好似寻不见丁点赘肉。

在这样的身高基础上,他的四肢又奇长,尤其是臂,即便达不到刘大耳朵长臂过膝的程度,却也真的及近了膝盖。

所谓世有所长者,相必奇异。

苏角的大长腿让他比寻常秦人驾马更稳健,一双长臂则让他在马上有了更大的控制范围。精悍的身体控制了体重,短小的躯干又减小了目标,这般天赋异禀之人,无外乎能从不起眼的骑卒脱颖而出,最终成就勇将之名。

只是李恪很不解苏角前来苦酒里的目的。

他身为新任的句注将军,短短一两个月,应该正忙着熟悉手下军侯,调配三个都尉府的人员,怎么能抽空出来,还直趋这与军事毫无瓜葛的须弥居?

难道是慕名参观?

李恪一头雾水,试探喊道:“苏将军?”

苏角笑盈盈转过身,拱手就是一礼:“恪君,多日不见,想煞我也。”

这番客套真让李恪某名受宠若惊。

他赶忙恭维:“虽三月不见,将军英容,尤在当面,我却是一点也不想您的。”

小小的马屁带着亲近的俏皮,苏角听闻哈哈大笑,当即埋怨道:“恪君,前次相见,你为何不说自己与殿下交好?”

“殿下?”李恪眉头一展,终于明白苏角今天为什么会有这般表现。

他的求生欲望着实不容小觑,眼见在攀高的过程中踩断了李家的高枝,就连王家也不再稳当,就当机立断,直接找蒙氏表忠心去了。

想明了这些关键,李恪心悦诚服,真心感慨:“于苏将军而言,裨将之职,低了。”

苏角笑得越发畅快,他走到近前,一巴掌重重拍在李恪肩膀,就如是一记重锤砸下,差点没把李恪砸死。

“殿下说得无错,与你相交,需先忘却你的年纪!”

李恪塌着肩苦笑:“您确定公子说的是忘却,不是了结?”

苏角怔了一怔,第三次畅怀大笑。

……

两人一道站在沙盘前。

自从伯益螺旋的预判性实验结束以后,水文沙盘就已经结束了使命,再也没有进行过正式的全面运行。

但它的意义,它的经历却早已为它搏来了足够的人气。

乡里们自发地安排人员每日洒扫,且方式还是各家轮替,唯有家中喜丧才可以排上临时插队,这般情景,仿佛打扫沙盘是一件多荣耀的事情。

沙盘一直很干净,当时栽种的草木也被照料得生机勃勃,便是初冬时节也不见衰败。

看着它,李恪就不由想起惨死在卢鑫剑下的旧里典服。

这是个矛盾的人。

身处在乡里的对立面,事实上却没有做过任何有害乡里的事情。

他没有拆除无人看守的螺旋,甚至在獏川对峙的阶段,还安排家人继续维持洒扫须弥居的传统,还不许隶臣妾插手。

听说此事的时候,李恪几乎能听到他的心声……

所以李恪满足了他。

在最终版本的官文当中,里典服一夜洗白,严骏给予这位顾全大局,终止身死的少吏极高的褒奖,他的长子得以继承不更爵位,家人也得以继续留在苦酒里生活,不为乡里所排斥。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等之不到……

李恪寞落地叹了口气:“苏将军,您远道而来,又直驱须弥居,莫非是公子想要獏行的设计?”

苏角摇了摇头:“獏行的设计早已由中陵君递送咸阳,此时正由将作少府领人研读,勿需我在旁多事,亦不需公子操心。”

“那是……”

“中陵君于官文中大肆称赞獏行神妙,称其乃‘古今未有之妙,北境生民之幸……若及落成,天下再无黔首饥馑,人人俱颂圣主德行’,又言恪君‘建百一范试行,称须弥居,四宅之地广收原野百顷,山峦、湍流、田亩机关尽收眼底,巨细无遗’。陛下圣颜大悦,且对文中所提之百一范尤为好奇。”

“陛下?”李恪皱了皱眉,“是皇帝叫将军来的?”

“正是陛下之意。”苏角点了点头,“当时我在咸阳候诏,主君便要我毛遂自荐,将须弥居运去咸阳,陛下当即便允了。”

“毛遂自荐?运去咸阳?”

苏角苦笑道:“我本以为……既是沙盘之物,必是置在几上,所谓四宅怕是房舍的大小……谁晓得真有如此玲珑之沙盘,仅是占地,便能有四宅之巨。”

李恪哭笑不得道:“您怎就不问问国尉?”

“我与国尉素不相识……”

李恪哑然失笑,“事以至此,苏将军可有打算?”

“怕是唯有上书请罪,祈盼求得陛下宽宥……”

李恪一眼就看穿了苏角的把戏,摆了摆手说:“须弥居划地而建,其中多有一体成型之处,不可分割。分则四下泄露,你便是掘地三尺带去咸阳,也一样毫无用处。”

“那岂不是……”苏角的脸垮了下来,“我可是在陛下面前立了军令的!”

李恪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你是要为陛下带去獏行的百一范,还是整座须弥居?”

“此二者……或有差别?”

“自然是有的,你只需告诉我,军令中是百一范,亦或是须弥居?”

苏角用力地回忆起来:“陛下说的……似是百一范。”

“我知晓皇帝想要何物了。”李恪叹了口气说,“稍后我会将物件送去句注塞,将军且先回去吧……”

苏角大喜过望,又问:“稍后是多久?”

“一月之期,如何?”

“谢恪君救命之恩!”苏角深揖。

……

次日,李恪洗漱一新,和吕雉一道食了饔,读会书,直到日上三杆,这才慢条斯理地出门,缓步踱去闾左辛府。

这一路上,李恪都有些心思不属。

苏角昨天给他带了两个消息。

其一是说原句注将军方螣逃过缉捕,不知所踪。

没人知道他的确切去处,有说北逃草原,有说隐于民间。

苏角更倾向于后者。

因为天下皆知,大秦厌恶邻居收容逃将的举动。

樊於期逃燕,始皇帝大怒,就算燕王喜斩了太子丹谢罪,也没能浇熄皇帝的怒火。

前车之鉴立于此地,小小的匈奴又何来胆量收容方螣?

苏角认为方螣或是藏起来了,其中绝大可能,尚在雁门。

他好意提醒李恪注意安全,还反复暗示,可以遣亲兵护卫李恪出入。

李恪当即就拒绝了。

他与苏角算不上亲近,所谓护卫怕是早晚变成看管。

更何况汜囿和苏角二人都还过得好好的,方螣便是真有怨怼,也不可能先来寻李恪的麻烦。

至于第二条……

扶苏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李恪即将要加入墨家的消息,正准备让始皇帝网开一面,把以后的犒赏转到小穗儿或严氏头上。

这个消息让李恪皱眉。

扶苏的意思很明白。墨家钜子有世袭的少良造爵位,若是李恪不能提前晋到这个级别,等做成钜子,现有爵位全是白搭。

但这件事不是秘密吗?

自己这边,慎行一走三个多月,音信全无。

扶苏那边,却收到了本该处在隐秘状态的消息。

这三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墨家的葫芦里,又究竟卖的什么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