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史?在官舍的院前忙碌,指使着舍人官奴,将随身行李收上车马。
他正准备离开楼烦,去往各处招募精匠。
依了礼数,离开之前,他本当亲往县牙,为这几日楼烦县的款待表达谢意,顺便为接下来的行程征求一下意见。
不过他的职级与县令同级,所为的又是国尉大事,依了俗成,却又不能向县令交代究竟。
所以他一早便派了随身的隶臣,带着他的亲笔去往县令府邸。
那封亲笔中只有些不咸不淡的问候辞谢,真正的交代,都会通过隶臣的嘴来传达,而且是县令问,隶臣答。
这是大秦官场的某种惯例,史?不需说上半句,县令又能把该知道的摸个通透,无凭无据,有根有底,双方心照不宣。
这便叫秦以礼法二治并行天下,若二者不可得兼,崇法为先,便宜行事。
史禄估算了一下时间。
隶臣已经走了半个时辰,而县令官邸就在官舍左近,出门就是,若无意外发生,隶臣也该回来了。
他唤过舍人,叫他带着官奴,先一步去将屋里那个铜耳角柜抬上马车。
铜耳角柜是一种大箱子的别称,通体用坚木所制,外饰铜纹,还有两个巨大的铜耳分列左右,方便搬运。
这种箱子沉重、占地,外出之人极少携带,反倒是家中有未出嫁的女儿,多数会依照自家的条件置备几个用作嫁妆。
而史禄这个,则是今天一大早的时候,向舍人临时买的。
史禄拉着舍人提点道:“柜中俱是些精贵图板,顺序绝不可混淆。抬放之时,你等务必要小心轻放,若是有什么差池……”
他苦口婆心的交待突然被一声朗笑打断。
“使监莅临不过两日便走,到底是官舍的招待不周,还是楼烦的女子不美?”
说话的人是楼烦县令王智,史?对他的评价是好虚荣,不务实,便是穷尽一生,也干不出几件实事。
可偏偏此人出身频阳王氏,与王翦一脉近亲,听说还特别受通武侯王卉的器重。所以便是如史?这般在国尉屠睢面前炙手可热的新人,在他面前也得陪好了笑脸,轻易怠慢不得。
真不愿见到他……
史?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挥挥手让舍人下去操办事务,扭头见到王智带着两人大步而来,一左一右,是县佐汜通和县尉徐成
史禄只得抱拳相迎:“低鄙水工,何劳县令与二位佐尉一同来送!”
王智哈哈一笑,走上前与史?把臂:“使监自谦过矣。往日你行脚田渠时自然是水工鄙身,但你如今为国尉器重,切不可再自贬了身价!”
史?眉头一皱,轻轻巧巧挣脱开:“人贵在自知,国尉再是看重,水工?……仍是水工?。”
“尊师重道,不弃贱业,使监深晓国尉之喜,无怪乎直上青云!”王智自以为是地赞叹一声,根本没听出史?生气的意味,叫跟在后头的汜通与徐成尴尬地恨不得掩面就走。
这时舍人恰好指挥着官奴,抬着耳柜走了出来。
那柜异常得大,六尺长,四尺宽,高也足有四尺,也不知是何等材质所成,通体暗紫,明明由两个健壮官奴抬着柜耳,行走间依旧显得吃力。
徐成没话找话道:“铜耳柜多为女子随嫁之用,使监将其带在身边……莫非是趁我等不备,两日便娶走了舍人之女?”
史?勉强一笑:“舍人玉姝虽美,却非史?所好,柜中俱是一些图板,只因无处安置,才向舍人求了耳柜……”
“俱是图板?”县尉惊奇道,“耳柜之大,躺下一人都绰绰有余,若是用于安置图板,怕是不下百幅之数吧?”
“数月之积累,且数目也无如此多……”
汜通在旁打趣道:“使监,上令亦是擅画之人,我等不若将您的画作取出,当场品评如何?”
“俱是些水工机巧……”
王智兴奋道:“好好好!使监莫要推脱,必要让我等开开眼界!”
这下史禄再也无法推辞了,只得咬咬牙,抬臂作请。
官奴把大柜小心地放下,史?走过去,大声一笑:“县令,县佐,县尉!史?不擅画,三位一会儿观了图板,可万不要调笑!”
“岂敢岂敢!”
“使监过谦!”
“那我便开柜了!”
他大吼一声,矮下身,带着无匹的气势,小心翼翼……掀开了半扇,又似力有不逮,停当半晌,才吸一口气,将柜顶完全打开。
柜子里是并排的八块椟板,整整齐齐,平放柜中。
王智三人好奇地凑上来,只见画中有山水鸟兽,不一而足,虽说平放在一道,但画里的内容又毫不关联。
王智随手捡了一块,露出下面打成了卷的各色绢麻。
“绢麻之下,仍是画作?”
史禄并不作答,张着臂把他引到左近光线绝佳的地方,说:“请县令不吝赐教!”
王智点了点头,粗看半晌,摇头晃脑道:“佳作倒是佳作,奈何少了些气势。你等观这飞瀑银河,若是直落而下,岂不是比这短短一截,更显磅礴?”
汜通和徐成赶紧点头。
史?满脸苦笑道:“此乃一比五百的地形详图,若是图中长上一寸,崖便要拔高五丈,等真有了磅礴之气,这图也就无用了……”
“多般约束,岂可成就不世?”王智不屑地一声冷哼,把图板随手丢给汜通,背着手,去到一旁赏起了官舍美景。
汜通对史?的画赞叹不已,只是看着看着,就觉得这种写实画风似有些眼熟。
“使监作画之法,可是自创?”
“乃是学自某位大师……”
“大师?不知我等可识得此人?”
“所学不精,不敢具名。”
这样的作答在大秦并不算搪塞。
恃才者必傲物,传说当年鬼谷子收徒无数,真正得以具名为徒的,不过只有寥寥几人。
汜通了然点了点头,又一次旧事重提:“使监,这绢布下也是画么?”
史?不说话,俯身将绢布取出,露出第二层的画板。
“使监何其劳苦也!”汜通感概一声,举双手,将画板恭敬递还。
……
一个时辰之后。
送走了史?,汜通和徐成告别王智,一道来到氾府弈棋,忽闻狱掾曹迪求见,便让隶妾将他也带了进来。
“仍未寻见氾囿那名叫恪的同伙?”
曹迪脸上青白,抱拳回道:“禀外舅,不曾!”
“亦不知其藏身何处?”
“不知!”
“客舍之中,可有所获?”
“客舍中除却些许衣物,便只有两柜图板,以及恪与氾囿勾联之信。”
“两柜图板?”徐成奇道,“当今士人何时变得这般好画?竟都要用柜来安置图板?”
汜通知道徐成是在调侃史禄,失笑一阵,却越笑越觉得不对味。
他猛然惊觉:“速取几块图板我看!”
獏行的图板很快便呈了上来,明晰的线条,强烈的写实风格,这些图板比史?所画更为精细,在那些空白之处甚至标上了密密麻麻的尺度数值。
两者显然师出同门!
汜通勃然大怒:“难怪我昨夜得报,便觉得苦酒户人恪甚是耳熟!此人精擅机关数术,去岁我有一族侄想拉拢他,奈何……”
徐成也记起来了:“你说那制镰的小子?他与使监?能有甚关联?”
“这我如何能知!”
“稍待!”徐成猛得站起来,“我旧日亲卫曾说,有一史姓曾在数月前跟随这小子学习机关数术,似是与当朝国尉有旧……”
“如此重大之事,你为何不早提!”
“数月前的旧闻,又无实据,我无事提他作甚!”徐成反驳一嘴,将汜通拉到一边,“为今之计,我等该当如何?”
“如何?二人有师徒之谊在前,史?又为他掩护脱逃,这会儿怕是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为今之计……唯有杀!”
“杀?”
“他们行出不过一个时辰,老马旧车,行必不远!楼烦县道向北,驿道向东,亦无第三条路可走,我等只需兵分两路……”
“氾通!诛杀同僚可是弃市之罪!”
汜通恶狠狠盯着徐成,咬牙说:“自你想出那倒卖官奴之法,又将你往日军侯,句注将军引荐于我,我等的所做所得,早已是弃市的下场了!”
“可诛杀同僚……此事……”徐成颓然坐倒在地上,无力道,“你向东寻,我向北去,既要做,就绝不可再叫一人逃脱。我处还有几副军弩……”
“切不可再用军弩!”汜通强势打断徐成的话,“前次将军亲卫行事,失了一副军弩,我等不得不大费周章,以至于叫恪有机会逃出城外。此次行此大事,若是再失一副军弩,如何是好?”
“军弩……”徐成沉吟了半晌,摇头答应,“你说不用,便不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