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仲夏,夏蝉阵阵。

对于秦民来说,五月是一年之中除却秋收之外物产最丰的一月。

第一季菽熟了,虽说口感不如冬菽,但空耗了一冬的仓禀至少有了进项,一家人也不必再有忍饥挨饿的担忧。

榆钱和桑葚也熟了,里巷上随处可见妇人追打小孩儿的场景。孩子们在攀爬桑树时毛手毛脚,不仅沾染了一身污紫,还将好好的桑葚打在地上,填了鸡犬鸟雀的口腹。

獏行工程也到了收获的时候。最后两旬,两组螺旋和一组獏行都将接连竣工,并在六月以前完成全部运行测试,正式交付到官府手里。

今天便是甲字螺旋试运行的日子,李恪拜别家人,在闾门处汇合了辛凌、慎行以及一干墨者,浩浩****杀奔水畔。

慎行和辛凌是在前几日回来的,只是回来之后,他们便对那几块牍板的事一言不发。

李恪本以为辛凌会在晚上寻上来,结果可能是因为房里多了吕雉的关系,夜深人静,辛凌也没有再一次不请自来。

一行人聊着不着边际的闲话赶至水畔,那里人流攒动,几乎所有无事的乡里都赶过来围观新鲜。

李恪翘首寻找,很快就从中找到了田啬夫囿的身影。

“恪君,许久不见。”

“啬夫安好。”李恪躬身作揖,抬眼看了看田啬夫囿四周擎剑持盾,神色肃穆的老爷子们,偷偷问道,“啬夫,近日可是又遇见了刺客?”

“十日之前,我去后腰里巡视时又遇上过,幸得诸位保扶……”

李恪深深叹了口气:“看来官奴之事,牵扯甚大呀。”

“快要水落石出了。”田啬夫囿观了观左右,把李恪拉到一边,“我那友人来信,称已寻到其中关键,最晚六月,必将个中缘由整理成册,供我南去咸阳之用!”

“此事真要劳烦咸阳?”李恪皱了皱眉,还待再问,却看到儒和泰齐步走来,满脸都是喜气洋洋。

他只得按下疑惑,和田啬夫囿一道迎了上去。

“秉先生,啬夫,最终查验已毕,甲字螺旋一切良好,只待入水!”

李恪赞赏一笑,说:“啬夫,儒君主持甲字螺旋,劳苦功高,如今首告竣工,您可不能忘了嘉奖。”

田啬夫囿畅快大笑:“诸位墨者的辛劳我皆记得,至于嘉奖……看后再说!”

众人说笑着一齐来到堰池边上。

这一段的治水较獏行略窄,宽七丈余,深两丈余,水势平缓,水畔平直。

经过几个月的施工,水面之上面貌大变。

十余丈的作业平台横亘水上,联通两岸,正中是一道缺口,四周树立防止摔落的栏杆,那里是螺旋的动力核心,獏行。

螺旋的獏行结构轮辐两丈,搭建完成以后,其高并不会超出平台,而是深藏在内室当中,所以此处的平台更像一座木质的桥梁,只是多了几个突兀的缺口,到处都树立着雕工精美的栏杆。

这座大桥还缺了个角,位置就在平台右侧,贴靠水岸,上面并排平躺着五枚一人宽度的巨大圆柱,圆柱两端皆有横木,将它们固定紧实,一头高悬于水上,一头则挑在干涸的堰池上空。

田啬夫囿是第一次见到成品的伯益螺旋,不由好奇地凑近去看。

透过缺口,他看到了自己完全无法看懂的,复杂的传动连杆,总计近百枚齿轮和相似数量的曲杆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暗藏在平台下的传导结构,将柱内的螺旋轴和平台下的獏行连作一体,美轮美奂。

他好奇得问:“恪君,伯益螺旋不是要位于水中才可取水么?如此高悬于上,如何汲水?”

李恪笑着摇了摇头:“柱体高悬,养护才会方便,至于它如何汲水,啬夫只需高喊一声启,便能立见分晓。”

“只需高喊一声?”田啬夫囿不信道。

李恪哑然失笑:“啬夫为何不试试呢?”

看着李恪的脸,田啬夫囿顿时觉得心痒难耐,他后退到水畔边沿,鼓足丹田气,一声高唱脱口而出:“甲字螺旋,启行!”

那话音如此之高,回**在水畔、田边,撞在恒山连绵的山壁上,激起了虎啸猿啼。

那一排柱体突然动了。

咔啦啦啦啦!

在倒牙的金属摩擦声中,齿轮缓缓拧动,柱体的一端开始下沉,另一端则开始上翘,不一会儿,便抬高到四十余度,整个尾端都浸入了汹涌的治水。

儒接替了田啬夫囿的指挥,手握着木质的扩音喇叭,对着平台高喊:“撤闸!”

平台下传来一阵叮叮梆梆的敲击声,紧接着,哗啦啦,金属落地。

田啬夫囿瞪大眼睛:“台下有人?”

李恪畅快道:“台下自然有人,要不然,怎么完成最后几步?”

正说着话,宽整的平台上突兀打开一道小门,民夫们肩扛手抬,抱着一堆金属杆子鱼贯而出。

待到人员散尽,儒深吸一口气,纵声高呼:“开闸,启行!”

“开水闸,起獏行!”

“开水闸,起獏行!”

在平台上坐了良久的民夫们纷纷起身,总计整二十人,匀均分作两边,他们在组长的带领下喊着号子,拉拽绳索。

正中水闸被一点点拽了起来,河水涌入,獏行发出了第一声吱呀。

咔咔咔咔咔咔!

獏行带动连杆,连杆拖动齿轮,齿轮将力传导向外,经过几十道转手,最终拉动了盘绕在螺旋末端的青铜链条。

螺旋转了起来。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瞪着翘在堰池上的柱头,螺旋一圈又一圈的转动,几乎在同一时间,清泉涌出!

清澈的河水泊泊自螺旋流出,居高临下溅落在堰池里,看上去无穷无尽,无始无终。

黄土夯实的池底染上深渍,很快就聚齐一汪小小的水洼。水洼越聚越大,水位越来越高,半个时辰之后,终达到一丈高度,顺着开凿的新渠,涌向田亩。

所有的人,无论老、少、妇孺,无论墨者、官吏、民夫或是乡里,大家一齐抬步,追着水流奔跑起来。

他们一边奔,一边喊:“出水啦!出水啦!獏行真的出水啦!”

田亩之地一片欢闹!

水流顺着新渠的渠道奔流,须臾之间便及至第一个岔道,部分水流分匀出来,拐弯钻入田渠之中。

苦酒里的田渠有多久未曾进水了?

乡里们记不起来。

便是里中最年长的长者也从未见过田渠进水,从开凿田渠,引水失败开始,它唯一的价值就是在雨季积攒些许来不及渗漏的雨水。

可那时的田亩亦不需要浇灌啊!

待到需要浇灌的时候,那些许天水早就被大地吞噬,无影无踪!

直到今日,田渠真的有水了!

水流经过越来越多的岔道,乡里们也逐渐分散,他们在阡陌之间奔跑,随着水流,跑向属于自家的田亩之处。

李恪和田啬夫囿一起在第一个岔口拐弯,这条田渠连向最靠近水畔的田地,李恪家的田就在那里。

沿路都是赞颂的声音,李恪走到田亩,看到勤和丰正蹲在渠边,够着桶,眼巴巴看着水往里冲。

那水如今才两指深度,用桶能打出什么来?

李恪哭笑不得,开口训斥:“你二人偷什么奸呢,少说还有两个时辰才可打水,而想要田渠溢满,更得等到另两座獏行一同竣工才成。”

勤和丰悚然惊醒。

他们抬头看见李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少主人神技!此乃神技啊!”

长长的呼喊犹如号令,勤与丰后,跟随着李恪的乡里们居然都跪下了。

他们密密麻麻跪满了田畴阡陌,对着李恪,叩头便拜。

到处都是嗡嗡似的赞颂在回**,从起初的无从辨识,慢慢趋于统一,汇合成震天的一道声音。

“济扶黎庶,青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