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人奉汤,美人熏香。

依旧是客舍的正厅,但眼下的情景却与方才大不相同。

史禄完全想不明白事情的发展脉络。

先是李恪变卦,他以期待的姿态等来和屠睢的会面,普一照面,直接开怼。

接着是屠睢威胁,那表情那语气,屠睢要李恪答话,却摆明了无论李恪答什么,都会被妄议治罪。

然而李恪偏偏不答,似是虚张声势,又不似虚张声势。

两人沉默,不喜不怒不卑不亢,就那么静静对坐,如同他们交流的平台已经从眼前上升到中天,魂魄出窍,凭虚笑谈。

然后亲卫就进来了。

然后又被骂出去了。

然后李恪笑了。

最后屠睢也笑了……

噫吁嚱,他们笑甚!

得亏史禄没见识过后世的广播,否则他肯定会仰天长啸:“我是不是调错了频道!不然为什么我完全get不到笑点在哪儿!”

史禄觉得自己快疯了,因为这场折磨人的奏对……才结束了第一阶段。

第二阶段,风云突变。

屠睢大笑着下了榻,光棍地跪坐到李恪对面。亲卫为二人摆案置几,奉汤请茶,还从屠睢房中,请出了他最珍爱的猛兽皮裘扑在中间。

那可是传说中的獏!

黑白相间,凶戾非常,它平铺在二人中间,满是杀气的头对着李恪,憨态可掬的绒球尾巴对着屠睢。

这是又一次下马威吗?

待到茶汤置齐,舍人抱着琴进来了,落座于右排末席,抚琴扬声。

舍人的美人女儿进来了,一身华裳满头鬓钗,浅笑低吟间在獏的背上搭起香案,燃起一炉龙涎。

直到馥郁的馨香飘进鼻翼,史禄才恍然惊觉,这是出门在外的屠睢眼下所能拿出来的最高规格的招待!

除却一些细节不谈,此乃国士之礼!

李恪在案几后头扭捏,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

倒不是说屠睢突然之间的礼遇让他觉得受宠若惊,而是……国宝爷,您死得好惨呐!

李恪有些不忍和面前的滚滚对视,它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呲着一嘴獠牙,胖乎乎的皮毛摊开足有六七尺见方,边缘几近滚圆。

它本该在箭竹林里啃着竹子,吓吓路人,过着没羞没臊的肥宅生活,而不是……

秦人是无法理解后世人对国宝爷的感情的,有一半后世思维的李恪,也同样无法理解徒手猎杀蚩尤坐骑,所能带给大秦勇士的尊崇。

就好像是这次奏对,从一开始,就早已注定会鸡飞蛋打,一拍两散。

李恪忍不住叹了口气。

“上造恪,自方才起你便有些坐卧不定,是不好这龙涎之香,亦或是不喜流水之音?”

李恪淡淡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骤得国尉如此礼遇,小子愧甚,故而不定。”

屠睢被恭维得浑身舒泰,朗笑三声道:“此乃你自己挣下的礼遇,且安心受着。如今我再问你,我欲令你主导一事,你可愿意?”

“不愿。”李恪完全没有反口的打算。

屠睢深深皱起了眉头:“为何依旧不愿?”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烦请国尉谅解。”

屠睢脸上闪过一丝愠色:“莫要以儒家经纶说我,我要坦诚以告!”

李恪怔了一怔,苦笑出声:“不成想国尉真能如此礼遇小子。也罢,小子无所不言,对与不对,国尉自去思量便是。”

屠睢郑重点了点头。

“国尉之思,乃是欲要我统领工匠,以斥候之身先入百越,制出群山沙盘以供大军使用,然否?”

“然!”

“国尉之思,乃是欲要我在绘制沙盘之时,思一计策,相连湘离二水,然否?”

屠睢深深看了史禄一眼,沉声说道:“然!”

“此二事使监皆可胜任,且术业专攻,国尉何苦要将托天之责寄托在我这未傅籍的小子身上?”

“禄为人坦**,可为副,难为主,为主则主次不定,事必迁延。”

李恪轻轻摇了摇头:“国尉谬矣。使监步出群山,背井离乡,其所为者,乃是在闽中一郡开凿泄洪之渠,救乡里于水火。闽中地势与百越何其相似,使监心系家老,践行所学,必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此良臣,不可为主耶?”

屠睢震惊道:“竟有此事?”

史禄感激地看了李恪一眼,远远地起身长揖,正声说道:“上尉,禄为闽中生民而学,十余载不曾懈怠。此番先得上尉看中,又得先生倾囊,何其幸也!禄愿立军令,以五年为期,必不负上尉所托,穿凿湘离,供养大军!”

“既如此……”屠睢沉吟半晌,“你继续在上造之处求学,两月之后,我当备齐人马器械,在洞庭等你。”

“如先生所言,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史禄长身下拜,伏地大哭。

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吧,虽然这才是他本来的轨迹。

李恪感到意兴阑珊,站起身来拱手作揖:“国尉,事务既定,小子告辞。”

“上造且住!”屠睢挽留道,“我甚喜上造之才,可愿随我左右,时时提点?”

李恪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摇了头:“国尉,在您心中,小子当是长于机巧,工于心计之人,可为幕僚,可为将作,此皆非我所愿也,此其一。”

“您身负国尉重任,一心攻伐百越,乃为私利,非是公心。为公者天爷所眷,为私者利欲熏心,便有良策,主却不用,此谋士之哀也,此其二。”

“百越之地于秦无用,群山之所飞鸟难渡。攻伐百越之事,或将士不用心,野人以死敌,虽兵甲之利,后勤之便,亦难胜也。战事迁延则军心散,军心散尽则将奈何,此战……”

李恪张着嘴,最终还是没把难胜二字说出口,但话已至此,谁又会听不懂呢?

屠睢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

这个少年,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很高看他了,可没想到,短短的时间里,李恪却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刷新了认识。

为了推动百越一战,他曾拜访过蒙武,拜访过杨端和,更与王贲长谈一夜,那三位军中宿老的说法与李恪的担忧几乎完全一样!

将士不见用心,土著以死相抵,这一战,大秦难胜!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北方胡人逐草而生,西方高地气息难定,除了向南,他屠睢还能去何处攫取灭国拓地之功?

难道大秦百世之基业,他却要做一个可笑的,寸功不立的国尉,只等着小辈蒙恬势成,再佝偻着腰板将玉带上的银印交托,永生永世,做勋贵口中的笑柄不成?

他不甘心!

屠睢不自觉握紧了双拳,一双灼灼的目光死盯着李恪,那眼神炽烈,却在深处藏着微不可查的悲哀。

“恪君……可愿助我取下百越?”

“此事非谋断之力所能及,小子言尽于此,国尉珍重。”

说完最后一句话,李恪翩然而去。

屠睢像是脱力般软倒在地,史禄大惊失色,站起身赶走舍人佳丽,大踏步将屠睢扶起:“上尉,先生年轻气盛,待我再去劝他……”

“不必了……”屠睢沙哑着声音说道,“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此子料定我必死,无论何人规劝,他都不愿为我辅臣的。”

“先生只说此战难胜,若有上尉之勇,先生之谋……他从未说过上尉必死啊!”

“你不懂,你不懂的。”屠睢的声音时断时续,“此战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胜则应当,败……我便是不死在战场,陛下也难留我一命。我虽待其不甚恭谨,然此子却是在规劝我啊……”

“那上尉为何……”

“你不懂,你不懂的……”屠睢疲惫地甩开史禄,摆手说道,“去追他,将他机巧之术学来,来助我……青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