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典服最终也没能追上早出的田吏全,莽和劳戾也没能真的回来家中。

李恪坐在房里枯等了一夜,直到日出时分,却意外等来了熬过药效的田啬夫囿。

他从辛府听闻了田亩的袭击事件,因为担心李恪忧思过重,特意跑来安慰。

李恪倒不至于有什么忧思……

莽和劳戾算得上得力,但毕竟只是两个从奴隶市场买来的隶臣。更何况他们每日忙活耕作之事,入府一个多月,连话都没和李恪说过几句。

只是春耕正在日程,在这种关键时候却少了他们两个。

家里剩下的人当中,癃展行动不便,小穗儿和小巿黎当不得劳力,他不想让严氏过度操劳,数遍全府,居然只剩下他和稚姜。

也就是说,时隔多月,上造恪又要下地干活了……

幸好田啬夫囿雪中送炭,听说此事,当即承诺要送给李恪两个隶臣。

农学大师家的隶臣啊……李恪大喜过望,拜谢深揖。

之后田啬夫囿就回了乡治,那两个承诺的隶臣也在下市前后到达,一名勤,一名丰,田啬夫囿对他们的评价是精于农事,体健,斗食。

斗食就斗食吧,李恪觉得自己还不至于被两个大肚汉吃垮财政,当即就让小穗儿带着他们,连带一起送来的私信、奴契和转让凭文,去里典服处办理入籍手续。

那封私信是田啬夫囿托李恪交给里典服的,要求他明日一早,去往乡治接令县谕。

端月初四,春雨。

里典服坐着邮人录的马车急急出闾,停歇了一日的里中春耕也在热火朝天的气氛当中重新启动。

护田队和护里队皆已组成,包括精壮乡里、隶臣,以及领袖的少吏在内,每队都是二十之众,各人掌弓佩剑,志气昂扬。

里吏楚和伍老訾带着护田队守在田亩处的小道上,凡身携利刃、农具者,除乡里外皆要校检验传,待到验明正身之后,方能在田野行走。

监门厉也难得敬业,他停了饮酒,整日夜抱剑守在哨所,垣墙各处也散布开精干的人手,谨防有人翻墙入里。

所有人都在摩拳擦掌,因为秦律早有规定,凡秦人击盗,捕盗等同于杀敌,除开应有的爵位以外,每颗匪首还有十四金的奖金嘉奖。

乡里们不奢望能从少吏手中夺来功劳,但里典服和李恪配合多次,一早就许诺了赏金的归属,少吏不占一分一毫,参战乡里均分共享。

眼下……就只等着不开眼的暴民们,故地重游了!

……

入夜,雨歇,天有阴云,牛羊入圈。

监门厉自乡治归来,一回来就把童贾老丈、辛凌、憨夫和李恪一同请到府上,在四盏油镫的照耀之下,正色宣布了县里谕令。

“令,今征楼烦县苦酒里甲什贰伍三四,叁伍三四共计四宅,用以将作獏行,个中事由,着苦酒里田吏妨监之!此令,始皇帝二十八年,孟春!”

“令,查苦酒里田吏妨者,践更于县治,出而未返,特令官大夫童贾,代其监管,不得有违!此令,始皇帝二十八年,孟春!”

一连两道谕令指向同一件事情,童贾老丈当即摆手深揖,弓着腰,双手接过谕令。

李恪很纳闷,征辟空宅的事情明明只和辛童贾一人有关,也不知里典服为什么要连他一起叫过来旁听。

莽和劳戾至今也不知死活,李恪心里对里典服多少有些怨气,再加上双方以前的恩怨,能不和他打交道,李恪就一点也不想和他打交道。

可是里典服心里更纳闷。

獏行的事果然是真的,可是县里的谕令为什么要通过田啬夫囿来转发,还是那种有限的全权代授!

在獏行事,在苦酒里,在句注乡仓,田啬夫囿可以用县府的身份随意发令,甚至能在全县范围内代为发徭。

以里典服对三位县官的了解,这样的授权简直是不可理喻!

更重要的是,这所谓的獏行显然已经被县里列为重点项目,其中所代表的,自然是大大的功勋!

田啬夫委派直属的田典沾些因果算是情有可原,可是田典妨不在,田啬夫囿却绕过他,直接叫一个没有吏身的官大夫来代行职权……

这算是几个意思?

是要将他彻底排除在外?还是要他谨守本分,只管耕作,不管收成?

他可是里典服啊!兢兢业业半辈子,何时让过眼的功劳从身前溜走过?

所以他这次把憨夫、辛凌、李恪都叫来了,就是要当面问问清楚,这件事里,到底有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思虑至此,里典服猛地爆发出全身气场,高居正席,以威严的目光扫向憨夫。

“憨夫君……”

憨夫作揖:“请里典示下。”

“獏行一事,到底是何人主持?”

“以楼烦县府主持,田啬夫囿监管,具体工程,则交由我小妹与恪君打理。”

憨夫的小妹就是辛凌。

从名义上来讲,他与辛凌迁居苦酒里,本就是顶替了辛童贾长孙和小孙女的名籍。

这种事于秦律不合,但高爵贵戚们常这么干,而且谁也不拿违律当回事。因为大秦的传统就是贵人起于微末,连皇室都喜欢把皇子甚至嫡子送到穷乡僻壤去感悟国本,勋贵们自然也要响应号召,上行下效。

里典服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在他看来,憨夫知无不言,态度恭顺,所以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转向辛凌。

辛凌就静静地站在那里,腰板笔直,面无表情,一双美目似是无神,却又像从方方面面锁定了里典服的气机。

高高在上,如神俯瞰!

里典服觉得坐卧不安,忍不住就想起去岁天使莅临时,蒙毅在闾门处审视他时的那种目光。

那种久居上位者的目光!

里典服慌了,偷偷咽了一口口水,当即放弃盘问辛凌的打算,赶忙就把目光挪到李恪方向。

“恪君,獏行究竟何物?”

“且让我为里典解释一下獏行的原理。”李恪微微躬身,朗声说道,“机关兽獏行,设计高度是十丈,结合底座,全高估计在十二至十四丈之间,全重预计超过四十万斤。至于具体的尺寸,得等到最终选址,才可以根据当时水文环境,结合重心和动力运算来进行最终的确定。现已知獏行将立于治水,以水力推动,日夜不竭。”

李恪深吸一口气,继续喋喋不休。

“獏行的运行原理大致是这样的,以治水的动能推动轮机,带动轮机旋转,并在过程中将动能转遍为势能,再由最高处重新回转成动能,这样便可以达成由低向高汲水、灌溉的设计目的。我们为此做了详尽的计划,眼下正准备……”

“恪君!”

李恪怏怏停下话头,无辜地和里典服对视:“里典,若是连这些基础之事都不能明了,您可无从参与到獏行之事中来啊!”

里典服险些破口大骂,但他却怪不到李恪头上。

獏行筹备数月,李恪曾三番五次和他说起过獏行之妙,只恨他不能先知先觉,这才导致眼下的被动之局。

李恪心里是念着他的,既如此,他又如何能怪罪李恪?

里典服只有强颜欢笑:“恪君,机关之事我不甚明了,可否说得直白一些?”

“这已是最直白的说法了呀。”

“我是说,根由!万事万物皆有因果,若是知因,必可明果,恪君以为然否?”里典服拼命暗示。

“根由啊……”李恪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终于展颜一笑。他说,“势能又称重力势能,其根由是物体质量越大、位置越高、做功本领越大,物体具有的重力势能就越大。其最基本的表达式为,重力势能约等于物体质量乘重力系数乘物体高度,其中重力系数当代以九数退位八,至于为何会用此数,想来里典事忙,是不想知道这些琐碎的。”

“原来是九数退位八!”里典服欣然道,“你等且去,县里既以重任托付你等,你等切不可怠慢!”

众人齐齐拱手高唱:“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