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静夜,万籁俱寂。

李恪身披鹤氅独坐院中,抬头仰望着漫天星河。

这里是后腰里,距离苦酒百里之遥,距离他更为熟悉的江南烟雨更是远及千里。但两地的天是一样的天,群星璀璨,聚若银河。

后世是决计看不到这种天象的,即便是网上的星图也要比眼前的景象稀疏,所以自来到大秦以后,李恪格外容易陶醉在星空下,一有空闲就喜欢抬头观星。

明天又是个大晴天……

他暗暗想着。

今年的冬天有点暖。

这不是说李恪在拥裘之后就忘了冬日的寒气,而是相比刻印在脑海中的往年,今年的冬天格外暖。

前几日陪田啬夫囿勘探治水时,他就发现水面上见不到一丝浮冰,治水水位虽低,水势却一如既往,显然是上游毫无封冻。

辛府的清池也看不见冻结的意思,这个冬天除了早起的那点霜白和人们嘴边挂的热气,竟是一点北地的样子都找不出来。

眼下可是仲冬!

冬日过半,初雪却依旧无踪无影,若说这就是北地严冬该有的样子,西伯利亚冷气团的面子该往哪儿搁?

李恪朝天哈了一口白气,看着它们融入夜色,消失无踪。

大灾之前天候异变,今年冬天如此反常,开春后不会是又一场大灾将至吧?

身后传来摇门的响动,李恪惊醒回头,看到癃展抻着臂,倚在门框正对他遥遥而笑。

李恪赶忙跑过去:“展叔,您的车也不在身边,若是想要走动,怎不让小穗儿来唤我背您?”

“不妨事,奴双臂未癃,用以支撑这具残躯,还是绰绰有余。”癃展轻声应和道,“公子又在院中观星?”

“我哪会观什么星……不过是房中碳气太浓,出来醒醒脑,顺便胡思乱想罢了。”

“不知公子所思为何?”

“我在想……”李恪顿声,轻叹,“开春说不定又是一场大灾。”

“大灾……公子在忧心民生么?”

“民生大事能跟我扯上什么关系。”李恪自嘲一笑,“我只担心家人而已。”

癃展摇头笑道:“家中尚好。公子这些日子先后得金五六百,早已是苦酒里第一的富庶人家。每岁又有百石的岁俸支领,便是一岁无收,八人斗食也伤不到家中根基。您何必为此事杞人忧天?”

“您怎么能说我是杞人忧天呢?”李恪不忿道,“家中虽说无虞,乡里们却经不起又一场大灾,更别说如后腰里这般的荒里……”

“公子方才还说自己不曾心忧民生。”

癃展一脸调笑,看着呆立无语的李恪,眼中满是欣赏之意。

李恪沉默下来,踌躇良久,终于塌下肩膀,一屁股坐倒在癃展身边。

“公子,此处乃是他人居舍,箕踞于礼不合,甚是不雅。”

“由他吧。”李恪目视星空,声音里尽是茫然,“展叔,我最近有些怪。”

“何处怪异?”

“说不好,大概……好战?”

癃展关切地拍了拍他的手:“奴可从未见公子有出手伤人之意。”

“好战也不见得要动手吧?出口也是一样的。”李恪撇了撇嘴,轻声说道,“我近些日子好似吃不得一点亏,稍不如意便血气上涌。入关前后,客舍当中……今日在军市叫旦出手,更是无谓的冒险行径。虽说最后确是救下了姜姨,但那是机缘巧合,旦却险些因私斗获罪……”

“公子舌战百人,睥睨傲视。有您这般人物为靠,旦不会出事的。”

“那是侥幸!”李恪认真反驳道,“此次虽说成了,下次却不见得一样能成。若是再恰巧遇见个深知秦律的法吏,展叔,您想还能如此顺遂吗?”

“但今日毕竟是成了,公子有此思量,便是您心中警醒,真有法吏,您也会有应对之法的。”

“急中生变当然会有。”李恪皱紧了眉头,小声说,“我是说,我似乎有些飘。”

“飘?”癃展偷偷瞟了眼李恪双脚,疑惑问道,“公子脚踏实地,何时飘了?”

“我是说,志得意满,骄纵忘形?”

癃展这才明白李恪的意思,:“非也非也。公子既非骄纵,也非意满,只是身份变了,看人待物自然便不同了。”

“我哪有什么变化?”

“如今怕也只有公子茫然不自知了。”癃展应和一句,转而仰首,轻声哼起一首歌谣,“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很陌生的歌调,既不是诗,又不是辞,李恪想了半天,好容易才想起严氏有次谈论孔子生平之时,曾念到过这首歌。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

当日孔子去楚国当官,楚狂陆通从他的车驾旁经过,就唱起了这首歌。

《论语微子》记录过这个事情,是孔子的门人想要表达孔夫子高洁待人的品行。

他虽与陆通政见不和,却依旧想与陆通深谈,结果陆通不谈,无礼而走。这一趟虽没有谈成,但孔夫子也没有表现出气愤的意思,显得大度。

后来《庄子人世间》也记录了这个事件,而且更为详尽,只是其中意味却不甚明了。

严氏说陆通感慨楚国政治晦暗,且为孔夫子适楚后将要经历的挫折心生伤感,这才作歌规劝。孔夫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便是庄子也为他心折。

只是李恪却觉得,以庄子那种穷死不当官的倔驴性子,他或许是在借这件事讽刺孔夫子官迷,明明知道在楚国吃不到好果子,还要削尖脑袋往里钻……

可是癃展现在引用这句歌又是什么意思?是想说李恪品行高洁,还是想说李恪痴迷某事?

李恪不知道,所以摆正坐姿,翘首以待。

癃展轻声一笑,说:“天下有道焉,圣人成其事,则登将相之位;天下无道焉,圣人自求存,则成王侯之尊。公子,庄子以此歌作引,道尽了天下兴亡啊。”

李恪失声惊道:“这首歌还可以作此解?”

癃展没有回答李恪的话,而是自顾自继续说:“大禹有道,伯益为辅,寒浞(zhuo)无道,少康复辟。大禹,伯益皆古来圣人,有此二人合力,方才成就八百年华夏大业。此二人为王,为相皆应和了庄子之言。”

李恪知道癃展没有说完,点点头继续听讲。

“然少康却非圣人,身为大禹之后,虽非圣贤,亦可为王侯,且得天下景从。公子乃伯益之后,天赋之佳当世难寻,您觉得,您会走到何等地步呢?”

“这……”

“将相有种!此乃天下尽知之理。公子不知身世之时,以黔首自比,所求者唯存也,行事自然谨小慎微。如今公子知了身世,泱泱天下之大皆可去得,血脉之尊,岂容他人欺侮再三!”

癃展强撑着挪动身体,让出与李恪之间的空间,挺直腰板抬臂作揖。他振声说道:“从今之后,奴只盼公子莫再自怜自怨。您乃是伯益之后,武安君之孙,世事于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