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釜高悬,离地近丈,被粗大的草绳牵引着,在半空中轻轻晃动。

李恪手拽绳,脚蹬地,身体倾斜,稳稳向前。

通过八倍力的滑轮增幅,他用全身之力来拖拽铜釜算不得太过艰难的事。

与板车相似的作用力方式,百五十斤却不过一石三斗粟米的分量。农忙时若是拉着这样的车,他甚至还能跟旦嬉笑玩闹。

然而滑轮只是省力,不是消散了力,铜釜的重量依旧在绳上萦绕着,只不过是通过动滑轮的杠杆效应,被绳长兑子了而已。

他的肩上火辣辣的痛,像是钝刀切进肉里,反复拉锯,一刻不停,而且随着迈步,这种痛正变得越来越深重。

才不过片刻功夫,他的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周围的震惊高呼对他而言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始终在身边前后保护的旦在感官中也越来越远,远到他再难以辨识出那张熟悉的面孔。

李恪觉得自己大概到了极限。

“旦!”他在拖拽的过程中第一次发出声音,开口就直呼好友之名,“问问墨者们,还有疑虑否!”

旦在旁一脸的迷糊……

李恪喊的声音极大,别说堂内,就是堂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墨者们就在边上看着,一个个张着嘴看釜,哪有听不清的道理。

但是恪为什么非要他来转述呢?

旦想不通,然后就决定不想。他抬起头,环视墨者们,揣摩着李恪此时该有的神色,居高临下,如神灵俯瞰:“你等……可还有疑义?”

“恪君神乎其技,我等皆无疑义!”由养带领着七位墨者齐声回应。

然而李恪毫无反应。

旦以为李恪不满意,便用更高傲的神态看向辛凌:“堂上女子,可有疑义?”

辛凌冷冷地瞥了旦一眼,看得旦从骨头缝子里透出凉意:“其体力尽透,止歇可也。”

“你说甚?”

话音未落,李恪脚下突然一软,向后倒滑半步,铜釜猛地坠落下来,眼看就要向着地面猛砸。

李恪下意识地放开肩带,整个人伏在地面,张手抓住草席,手脚同时发力!

嘭!

铜釜骤停,巨力袭来,李恪闷哼一声,整个人几乎被掀得飞起。

得亏旦就站在身边,李恪抓住的席面被旦踩在脚下,这才最终稳定下来。

然而草绳是有弹力的,在平时或不彰显,但是拉伸到极限的状态下,铜釜反弹,继而又坠。

又是一股向后拉的大力!

李恪双眼模糊,唇角溢血,恍惚间也发了狠心,居然放开草席,倔强地和铜鼎角起了力。

八倍的增幅让他略胜一筹,一步迈出,硬生生将坠势的铜釜倒提起半尺。

这就好似两个神力的壮汉,各以超千斤的力气向着相反的方向同时使劲,草绳再也承受不住,崩一声响,个中数股登时崩断。

“断了!断了!”人群中响起惊惶的喊叫,其中有个隶妾的声音格外尖锐,“绳索要崩断啦!”

李恪终于辨识出这个声音,清明重归,不退反进!

“堂内众人速速回避!”他边走边喊,“旦,去我正前接我,是死是活,便看你了!”

崩崩崩崩崩!

绳股崩断之声绵延不觉,堂内众人经李恪提醒,在辛凌指挥下速速避往左右两房,旦用最快的速度跑向正门,李恪正朝着那个方向拼命地走!

就在他迈出第四步的时候,绳股崩裂,三断其二,毛茬似的断口再也负不起铜釜的千斤分量,整个被扯成两截!

后力松脱,李恪在第一时间就飞了起来,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

“旦!”

“我在!”

一声号响,李恪合身撞进个坚实的胸膛,两人齐声痛哼,旦死死抓住李恪,蹬蹬蹬连退五步,一脚拌在门槛之上,仰面摔倒。

李恪背上的绳索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房屋的土墙,啪一声,打出道刀削似的断痕!

铜鼎闷声坠地!

“突然发现,每次让你看护都没有好事,最后总是狼狈收场……”

李恪无力地从旦身上滚下来,四叉八仰躺倒在堂外檐下,围观臣妾如受惊的兔儿般四散,只敢远观,不敢对视。

他们的意识中理解不了机关之妙,力负千斤的李恪已经被他们当成传世的勇者来看待。

旦捂着胸口哼了半天,几次尝试都没能成功起身。他放弃挣扎,学着李恪的样子躺着,飒然一笑。

“那又如何?无论怎样狼狈,我总能接住你,不叫你伤及根本。”

李恪气哼哼扭过头:“废话,要不然我要你何用?”

“也是……”

……

两个时辰之后,西面卧房,李恪临寝。

辛凌带着水池组三人,儒、泰和由养走了进来:“可歇够了?”

“两肩伤了,估计得明日才能复些力气。”李恪无奈道。

“依你之言,滑轮散力,至你处不过百斤有余,为何绳索会断?”

“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李恪为难地嘟囔一声,说,“你只需记住一点,使力百斤是我的事,绳索是实打实的力负千斤,没有半分减少。”

“果真?”

“如此粗大的绳索都断了,我说只有百斤之力,你信吗?”

辛凌深吸一口气,说:“你师承何处?”

“师承?”李恪愣了一愣,转了半天才明白,辛凌想问的是他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

问题是我告诉你,你就能听懂了吗?

李恪摇头说道:“皆是自学,未有师承。”

辛凌并未在此事纠缠,转而问道:“我意制作龙门吊,你无法画图,何解?”

“辛阿姊勿需担心,龙门吊不同于往日机关,本体粗犷,一会儿我说与三位,让三位画出图来。”

辛凌皱着眉想了想:“可行。”

“不过关于龙门吊,我有些事需要说明。”

“洗耳恭听。”

“方才轮组如何,你们看过了吗?”

由养赶步上来,低声回答:“绳槽损了三处,卡口也有伤及,至于中轴……已然无法再用了。”

“与我想得差不多……”李恪叹口气道,“辛阿姊,千斤之重,木轮草绳尚可勉力承载,但水池改建之时,起吊之物动辄万斤,需以铜铸滑轮,另以麻绳编入铜线,不知五日之期可够?”

“唯金钱尔。”轻飘飘丢下一句话,辛凌转身就出了房门。

真潇洒啊……

李恪也很想说一句唯金钱尔,只可惜拼爹他必然要输,因为他连自己的爹是谁都不知道……

收拾心情,抖擞精神,他看着由养三人,淡淡说道:“我将龙门吊说与你等,切记结构图的诀窍,意象美感通通放弃,一切以事实比例为先,明日之前,必要将材料统计,图板交付,你等可是知晓?”

由养三人俯身下拜,异口同声:“谨遵令,不敢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