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是不是太狠了

李牧和公子恒相对而坐,一个默默地望着窗外黑色的夜空,一个则低眉垂目,神游物外。

屋角铜灯孤立,铜鼎香烟袅袅,黑色的帷纱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舞飞扬。昏黄灯光下,两位老人孤寂的身影投射在灰色的地砖上,显得格外清冷。

良久,李牧叹了口气,目光从窗外收回,越过层层帷纱,转到了公子恒的脸上,“你说的对,这一战我即使打赢了,赵国也是元气大伤,短期内难以复原。西秦国力强大,败了还可以卷土重来,而赵国却是穷于应付,越打实力越是不济。未来几年,就算我连战连胜,守住了邯郸,但年复一年的这样打下去,赵国很快就会被西秦活活拖垮,不战而败。”

公子恒微微颔首,面露淡淡笑容,“现实很残酷,今日的西秦和赵国实力相差悬殊,西秦败得起,而赵国则赢不起。打仗耗费惊人,对赵国来说,钱粮、士卒越打越少。正如你所说,即使你战无不克,最终赵国也会在胜利中死亡。所以,若想挽救赵国,唯一的办法就是结盟山东六国,合纵抗秦,而当务之急是议和燕国。只要赵燕携手,则邯郸之危必解。”

李牧脸露无奈之色,暗自喟叹。老夫何尝不知与燕国结盟的重要性,但燕国无意结盟,我又有什么办法?

“对于赵国来说,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维护国祚的根本是君臣齐心,文武协力,否则国祚危矣。过去,赵国兴起的最重要原因就是得益于朝堂的稳定。长平之败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很简单,君臣离心,朝堂不稳。当时我君父如果没有罢相,廉颇如果没有废,举国上下齐心协力,怎会有长平之败?赵国怎会遭遇空前重创一蹶不振?”

李牧眉头微皱,听出公子恒话中有话。

公子恒看了李牧一眼,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不错,合纵抗秦的确是挽救赵国的唯一办法,但赵国国祚若想延续,若想重振昔日雄风,其根本解决办法还是化解内部危机,君臣齐心,将相齐心,舍此以外,别无他策。”

“你出手打击郭家,目的无非是逼迫郭开让步,向你做出妥协,但你可知道,在你逼迫郭开妥协的同时,也把邯郸的危机扩大化了,把朝堂上的矛盾白热化了,这样一来,无论你在河北打赢还是打输,你和邯郸之间的矛盾必然爆发,而这最终会把赵国推向倾覆的深渊。”

李牧苦笑,摇了摇头,“非常时刻用非常手段,长痛不如短痛。邯郸现在既然敢用公子嘉来束缚我的手脚,将来他们就会用更卑鄙的手段来夺我的兵权,抢我的军队,赵国还是要乱,还是难逃败亡的命运。”

公子恒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你当真认为郭开背叛了赵国?”

李牧眼里顿时闪过一丝诧异之色,随即想到了公主赵仪。怪不得公子恒深夜来访,大谈什么君臣将相齐心,原来消息泄漏了。李牧又惊又恼,知道以公子恒的才智必定识破了自己的计谋,代北的事充满了变数,南下参战的时间不得不再次推迟。

“你一直在代北戍边,对邯郸的事了解甚少。”公子恒叹道,“有些事不能看表面,更不能看结果,而要看原因。”

“我问你,从郭开和郭家本身来说,是掌控赵国朝政获得的利益大,还是投奔秦国做个亡国遗臣获得的利益大?”

当然是掌控赵国朝政获得的利益大,这一点毋庸置疑,由此也可以证明郭开背叛赵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孝成王驾崩,太子在秦国为质,秦王迟迟不放,目的很简单,就是要诱发邯郸内乱,这时候是国祚重要还是继承人的嫡庶长幼重要?”

当然是国祚安危至上,这时候郭开、乐乘等人果断把赵偃推上王位,显然是正确的。

“不论是我君父为相还是廉颇为相,都把郭开、庞煖、乐乘等人压制得动弹不得,毫无用武之地。等到公子偃做了大王,廉颇和我还能继续待在邯郸吗?”

当然不行,一朝天子一朝臣,廉颇和公子恒肯定要离开朝堂,否则权臣倾轧,内讧不断,邯郸必乱。

“郭开、庞煖将相联手,先是击退燕人的攻击,其后又击败秦军,斩杀秦国上将军蒙骜,获得空前胜利,这说明他们有足够的才能治理王国。这期间,太子赵嘉纠集一帮人试图扳倒郭开,对赵国是利还是弊?”

当然,太子赵嘉的做法不顾大局,不利王国,被废黜也是理所当然。

“庞煖攻燕也是无奈之举。秦燕结盟,屡屡联手夹击赵国,赵国危机重重。秦强燕弱,就赵国实力而言,当然要采取御秦攻燕之策。其时咸阳朝局不稳,燕国又蠢蠢欲动,试图南下攻击,邯郸于是决定主动北上征伐燕国,以免再次遭到秦燕两国的东西夹击。然而,谁能料到,秦国国力在吕不韦为相的十三年里获得了惊人发展,秦王更是在罢免吕不韦之后迅速控制了咸阳局面,而这次燕国做出南下攻击的态势根本就是秦燕两国设下的一个陷阱。结果赵国中计,遭到秦燕两国的夹击,赵军首尾难以兼顾,丢掉了大片国土。此战之败不是败在邯郸策略上的错误,而是败在赵国国力之不足。把此战失败的责任完全归结于郭开和庞煖,是不是有失公正?”

当然,公子恒的分析非常有道理,当时情况下,就算李牧为赵军统帅,恐怕也没有回天之力。以赵国之实力,根本无法抵御秦燕两国的联手夹击。这一点,公子恒清楚,李牧也同样清楚,所以两人都知道,若想保住赵国,首先就要结盟燕国。

“今日燕国的军队就在易水长城,虎视眈眈的盯着河北。只要秦军攻占了赤丽、宜安一线,包围了邯郸,燕军必然南下攻打中山一线,那么代北军即使南下了,也将被燕军所牵制,再也无力救援邯郸。邯郸存亡悬于一线,赵国国祚更是旦夕不保。这时候大将军若想扭转危机,必须让代北军秘密南下,抢占先机,在河北战场上打秦军一个措手不及,为此,大将军向邯郸要来了授权,全权负责与燕国议和结盟一事,但大将军真正的目的则是诱杀燕国国相公子隆,给燕国以重击,迫使燕国推迟南下攻击的时间,从而给赵军在河北战场上赢得更多的攻击机会。”

公子恒慢声细语,一副古井不波的样子,而李牧则是脸色微变,浓眉紧锁,一双眼睛更是闪烁不定,尴尬有之,心虚有之,还有几分惶恐不安。心里的秘密给公子恒窥破,李牧震惊之余也是颇为痛苦。如此一来,先前的谋划已经无法继续,只有放弃代北,舍身跳进秦人挖下的陷阱,与国共存亡了。

“公子隆是燕王喜的庶弟,在燕国出任国相二十多年了。他完全控制了燕国国政,正因为他的原因,这些年来,在秦国不断东扩、实力不断强大、山东诸国日渐衰落的时候,燕国无视自身生存危机,依旧坚持联秦攻赵之策,导致燕赵两国战争不断,互相消耗,给了西秦迅速发展的机会。”

公子恒情绪很好,谈兴很隆,虽然李牧坐在那里沉默不语,但他却兴致勃勃的说个不停,“杀了公子隆,燕国这个最大的权臣轰然倒塌,隐忍了十几年的太子丹必将乘势而起。燕王喜老了,时日不多,他最信任的公子隆突然被刺,肯定会给他很大打击,不出意外的话,他会把权柄逐渐移交太子丹。太子丹远见卓识,对天下大势看得很清楚,将来必是一代明君。此人年少时曾出使邯郸,当时廉颇和我都在,那个时候他就积极推进赵燕两国结盟抗秦,但因为燕王喜和公子隆昏庸贪鄙,一心图谋河北,结果遭到打压,至今翻不了身。”

“公子隆死了,太子丹掌权,赵燕两国必能冰释前嫌,议和结盟,携手抗秦,但现今形势对赵国极其不利,而大将军到了此等生死时刻,竟然还在谋划诛杀郭开之计,这岂不与大将军的初衷完全违背?假若邯郸君臣将相齐心协力,御西秦于国门之外,再加上赵燕结盟,那么形势必将扭转,相信不出十年,赵燕两国就能恢复元气,然后再合纵山东诸国,共抗强秦。”

“我老了,行将就木,看不到这一天了。”公子恒望着李牧,笑眯眯地问道,“为了赵国,老夫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不知大将军是否愿意给老夫一个舍身报国的机会?”

李牧本已失望透顶,听到这句话顿时惊喜不已,旋即为公子恒的胸襟和气度所折服,羞惭至极。

“今天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请大将军谅解啊。”

李牧抱拳为礼,“李牧发誓,此生必不负公子所托,誓死拱卫王国。”

公子恒笑着点点头。今天能够说服李牧以大局为重,逼着他发誓维护邯郸的稳定,算是完成了最后的心愿。其实公子恒并不看好这件事,李牧是个镇戍边疆的大将,他缺乏朝堂斗争的经验,试想以廉颇的本事,最后都败于郭开之手,更不要说李牧了。只要李牧诚心维护邯郸的稳定,相信郭开也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斗倒李牧,自毁长城。

“凡是知道那件事的人,都要处理干净。”公子恒嘱咐道,“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李牧郑重答应,随之又问道,“公主呢?”

公子恒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良久,他才低声说道:“她是王女,话从她的口里传出去,邯郸必定掀起血雨腥风。”公子恒黯然长叹,“人各有命,这大概就是仪儿的命吧。她的事,我来处理。”

屋内陷入沉寂,两位老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帷纱在夜风的吹拂下翩然起舞。

公子恒的轺车辚辚驶进夜幕。

李牧站在府门石阶上,默默地望着,眼内尽是痛苦之色。

“我是不是太狠了?”

站在他身后的黑衣微微躬身,“如果站在这里的人是他,他也没有选择。国祚和生命都是唯一,为了国祚,当然要舍弃生命。”

李牧心里一痛,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眼泪蓦然涌上眼眶。

“黑冰的事办得怎样了?”李牧的声音有些嘶哑。

“卓家少主答应了,遵照大将军的命令行事。”黑衣说道,“不过他有些担心,说黑冰狡诈,可能会嗅到危险,未必会掉进陷阱。”

李牧想了一下,转身说道:“明天把张良先生请来,有些事我需要和他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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