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阪之战,对世族元老们不啻炸雷击顶。
元老们都曾经有过或多或少的战场阅历。但在变法年代里,都早早离开了军旅,离开了权力,对秦国新军已经完全陌生了。况且,时当古典车战向步骑野战转化之时,军队的装备,打仗的方法,甚至传统的金鼓令旗,都在发生着迅速的变化。二三十年的疏离,完全可以使一个老将变成军事上的门外汉。老世族们熟悉义渠国传统野战的威力,却不熟悉秦国新军。在他们眼里,新军无非就是取缔了兵车,变成了骑兵步兵而已,能陡然厉害到哪儿去。当野牛阵在哞哞哞的连天吼叫中压过来的片刻之间,元老们一片惊呼,一片悲天悯人的哀叹,却分明渗透出无法抑制的狂喜。可惊呼未了,舒心的笑意就骤然凝固了。秦军强弓硬弩的威力教他们目瞪口呆,秦军铁骑摧枯拉朽的冲锋杀伤使他们心痛欲裂,北方山野冒出来抄了义渠后路的那支黑色铁骑,更让他们欲哭无泪。
世族元老们在牛头兵的遍野惨叫与鲜血飞溅中,死一样沉寂了。
老甘龙成了一根枯老的木桩。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一个人在石亭下呆呆望着苍穹星群的闪烁,望着圆圆的月亮暗淡,望着红红的太阳升起。家老轻悄悄走来禀报说,大公子甘成被山戎单于押解到了咸阳,新君派人送到太师府来了;大公子浑身刀剑伤痕,昏迷不醒。老甘龙依然枯老的木桩一样佝偻着,没有说话。
夜晚再次来临,老甘龙进了浴房,开始了斋戒沐浴。三日后的清晨,老甘龙素服只身来到了咸阳宫的殿下广场,展开了一幅宽大的白布,肃然跪坐,抽出一柄雪亮的短剑,齐刷刷削去了右手五根指头,在白布上大书——穆公祖制,大秦洪范。费力写完,颓然倒在了冰冷的白玉广场。及至老甘龙醒来,周围全是素服血书的世族元老。他们打着各种各样的布幅,赫然大书“新法逆天,属国叛乱”,等等。一片白衣,一片白发,悲壮凄惨。消息传开,国人无不哑然失笑,纷纷围拢到广场看稀奇。
正午时分,世族元老们向大殿一齐跪倒,头顶请命血书齐声高呼。
“臣等请命,复我穆公祖制——”
殿阁巍巍,没有任何声息。
嬴驷的书房,正在举行秘密会商。对于世族元老的请命举动,嬴驷丝毫没有感到压力。他所思谋的是,如何利用处置元老请命,一举恢复自己在国人心目中的地位?如何使这场国是恩怨就此了结。要达成这些目标,就不是他一个人一道君书所能解决的了,他必须与应该参与的所有相关力量联手。
会商结束,车英带着山甲立即出宫,调来五百步卒五百马队。山甲带领大部军兵去世族各府拿人。车英则亲自带了两个百人队来到广场。老世族们正在涕泪唏嘘地向着宫殿哭喊,突闻铿锵沉重的脚步,不禁回头,蓦然大惊失色。车英手持出鞘长剑,正带着一队甲士满面怒色地大步逼来。
“你……你,意欲何为?”杜挚惊讶高喊。
“给我一齐拿下!”车英怒喝一声,“国贼竖子,也有今日!”
杜挚踉跄后退,立即被甲士扭翻在地结结实实捆了起来。一时间,苍老的吼叫接连不断,百余名世族元老迅即被捆成了一串。只剩下枯瘦如柴、须发如雪的老甘龙,甲士们难以下手,只怕捆坏了这个老朽,杀场上没了首犯。车英大踏步走了过来,盯住这个浑身血迹斑斑的老枭,一声怒吼,劈手抓住甘龙脖颈衣领一把拎了起来又重重地摔到地砖上:“捆起来!这只贼老枭,撞石柱、割耳朵、断手指,照样害人,死不了!”秦国新军中平民奴隶出身者极多,对变法深深地感恩,对旧世族本能地仇恨,此时一听国尉命令,两名甲士大步赶上,将地上畏缩成一团的老甘龙,一绳子狠狠捆了起来。
一个月后,秦国大刑,刑场依旧设在渭水河滩。
图谋复辟的老世族八十多家一千余口男丁,全数被押往渭水刑场。以嬴虔的主张,连坐九族,斩草除根,杀尽老世族两万余口。可是,嬴驷断然拒绝了。在这种斡旋权衡的大事上,嬴驷是极为自信的。只要除掉世族元老嫡系的成年男丁,足以稳定大局;物极必反,太狠了只能伤及国家元气。
消息传出,举国震动。老百姓们从偏远的山乡络绎不绝地赶到咸阳,都要看这为商君昭雪的天地大刑。时当初夏,渭水草滩一片碧绿,变成了人山人海。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逶迤数里的酒肆长案。咸阳的有名酒家,全都在草滩摆开了露天大排案,红布酒坛黑压压望不到边。最有声势的,是魏国白氏渭风古寓的露天酒肆,一溜三排木案长达一里,各种名酒琳琅满目,大陶碗码得小山一般。但有祭奠商君者,馈赠美酒分文不取。人们本来就喜气洋洋,有酒更是兴奋。长案前人头攒动,洒酒祭奠者川流不息。须发灰白的白门总管侯嬴,亲自督促着仆役们,为每一个祭奠商君的秦人倒酒,满头大汗,乐此不疲。
午时,一阵大鼓沉雷般响起,人山人海呼啸着拥向高处土包。
一千多人犯被鱼贯押进了刑场中央。为首者正是白发苍苍的甘龙。人犯所过之处一片怒吼。本想赳赳赴刑以彰显骨气的老甘龙,在万千人众的愤怒喊杀中,不由自主地低下了一颗白头。时至今日,他才知道了“国人皆曰可杀”这句古语的震慑力,一股冰凉的寒气渗透了脊梁,一切赖以支撑的气息都干涸了,踉跄几步竟瘫倒在草地上,再也无法挪动半步了。两名甲士一阵紧张,不由分说架起老甘龙飞步来到行刑桩前,紧紧捆在高大的木桩上,使这个最为冥顽的老枭不至于软瘫下去。
景监在土台上高声宣道:“大刑在即,朝野臣民听国君训示——”
刑台中央缓缓推出了一辆高高的云车,嬴驷的声音仿佛从天上飘向河谷草滩,从来没有这样高亢:“秦国朝野臣民们,本公即位之初,国中老旧世族勾连山东六国,逼杀商君!又勾连戎狄义渠,图谋复辟!赖朝野国人之力,秦国得以剿灭义渠,擒拿复辟国贼,为商君昭雪!自今日起,秦国恪守新法,永远不变!大秦国人当万众一心,向逼杀商君的山东六国复仇!”
茫茫山海般的秦人们振奋了。此刻,还有什么能比国君亲自出面说明真相,并为商君昭雪更能激动人心?一片连天彻地的欢呼声,顿时弥漫在河谷草滩。被绑缚在刑桩上的甘龙抬起了头,目光死死盯住了高高的云车,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最为震惊的还是台上观刑的六国特使。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恰恰发生了,秦国国君当着万千民众,公然将诛杀商鞅的罪责推到了六国头上,谁能辩驳得清白?更何况,当初还有“请杀商君书”留在秦国。特使们一个个面色苍白。看来,秦人和山东六国的血海冤仇,算是结定了。
一片刀光,草滩上渗出汩汩流淌的红色小溪,渭水又一次变红了。
渭水南岸,一骑快马飞来。骑士红色斗篷恍若一团火焰,望着北岸人山人海,他突然勒马哈哈大笑一阵,飞马向渭水白石桥飞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