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咸阳城传出一个惊人消息,在渭水草滩要对商君处刑。

这是秦孝公二十四年,新君嬴驷元年。按照古老的中国历法,这一年是甲申年。阴阳家说,甲申年物性躁动,天下多事不安。国人本以为,此说已应在了秦孝公病逝这件事上。而今听到消息,人们从四郡八县纷纷涌向咸阳。远处的骑马乘车,近处的大步匆匆。人们都很恐慌,心乱如麻,说不清要来祭奠商君,还是要向六国示威?抑或要打听一个实在消息——新法究竟会不会废除?只有一点是清楚的,商君是秦人的大恩公,恩公赴死,舍命也要来送恩公一程。

一年四季,唯独冬天的渭水草滩空旷辽远,清冷孤寂。长长厚厚的草海早已经被打割净尽,枯黄的草根顽强地铺成一片无边无际的草毯,为苍黄的土地做出苍凉的装扮和最后的护持,以免呼啸的北风吹走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立冬开始,进入河滩的只有寥寥无几的猎户,只有破冰打鱼的官役。渭水草滩已经习惯了冬日的空旷寂凉。

今年冬日,渭水草滩却被涌动的人潮惊醒了。

河滩四野,人群茫茫,没有哄哄嗡嗡的人潮之声,仿佛无数失魂落魄的梦游人在汇聚。人群木然地涌动着,没有**,没有议论,连村野百姓好看热闹的新鲜感也丝毫没有。唯有刑场内猎猎翻飞的黑旗,唯有呼啸的北风有点儿响动,却又使辽远的河滩更显空旷,仿佛是一片人迹罕至的深深幽谷。

将近巳时,一辆辆华贵的青铜轺车在森严护卫下陆续驶进刑场。

这是世族元老们的轺车,他们无一遗漏地出动了。昨晚,嬴驷下了君书:因老太后丧事,国公紧急赶往终南山,着太师甘龙为行刑大臣,公子嬴虔为监刑大臣,孟西白三将为护刑将军,即日对商鞅决刑。君书一出,世族元老们大为振奋,连夜在太师府密议,做好了各种准备。次日巳时,他们按照约定,一个个驷马王车、气宇轩昂地开进了刑场,数日前破烂牛车旧时布衣的装扮,被彻底抛开了。

驷马王车进入刑场,黑色人海铁一样地沉默着。老世族们虽然隔着两层夹道护卫的铁甲骑士,依然能感到那无边无际的幽幽眼睛里闪烁出的冰冷,依然能感受到那梦魇般的沉默中透出的漠视。没有期待的欢呼,甚至连一丝惊讶也没有,茫茫人海凝固成了黑色的冰山。不由自主地,世族元老们的灿烂笑容收敛了,相互竞赛车技的兴致没有了,疾驰欢腾的马蹄,也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沓沓走马。自己做出的些许欢腾,被无边无际的冰冷人海吸纳得无踪无影了。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任何人都没有力量消解法则恒久的民心。

这是一个不见任何经传的特异刑场。

刑场中央,是事先打造好的行刑台。它是一座边长约丈、高约六尺的白木台。台上立着一张又宽又厚的黑色大木板,一个人伸开四肢恰恰能够及边。刑台下,红衣赤膊的行刑手分成黑、白、红、黄、绿五对,每两人一对,头戴狰狞面具,牵一头“刑牛”围着刑台五个方位站定。牛很怪异,直直的长角上套着红绫,头上戴着硕大的青铜面具,身上披着色彩斑斓的兽皮,牛脖上架着粗大的红色绳套和鞍具。

“将到午时。”甘龙对旁边的嬴虔说了一声。嬴虔点头。

甘龙举起令箭:“押进人犯!”

担任掌刑官的杜挚一挥手中黑色令旗,嘶声高喊:“押进人犯!”

车声辚辚,西乞弧率领一队骑士押着一辆青铜轺车驶进了刑场。谁都知道,这是商君的专用轺车,车上坐的正是商君。依旧是白玉高冠,依旧是白色斗篷,依旧是整洁讲究,依旧是自信威严。当那辆轺车辚辚驶进的时候,老秦人竟觉得这是马队护卫着神圣的商君前来视察了。四野人海突然欢呼起来:“商君万岁!”“新法万岁!”声浪如同山呼海啸、滚滚惊雷,在渭水川道猛烈激**着。

甘龙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惊慌。四面高坡上的汹涌声浪就像要凌空压下来卷走他吞噬他的黑色怒潮。他用力拍打长案吼叫:“礼法何存!谁的命令!”嬴虔淡漠道:“老太师久经沧海,何其如此恐慌?”

“将人犯押上刑台!”杜挚大声吼叫,生怕西乞弧听不见号令。

将近刑台,商鞅从容下车,从容登台,在大板前气静神闲地坐了下来。

“宣国君书——”甘龙声嘶力竭,却一点儿听不见自己声音。

杜挚捧起一卷竹简:“逆臣商鞅,图谋不轨,聚众谋反,欺君罔上,擅杀大臣。凡此种种,罪恶昭彰,为昭国法,为泄民愤,议将商鞅处车裂大刑——”

甘龙颤巍巍起身,走到刑台前:“商鞅,遭此极刑,天道恢恢。你,还有何话说?”商鞅大笑道:“老甘龙,商鞅虽死犹生,尔等虽生犹死。青史之上,商鞅千古不朽,尔等万劫不复。老太师,以为然否?”甘龙脸色发青,噎得说不上话来,只是抖个不停。嬴虔淡然道:“老太师何其不知趣也。杜挚,许民活祭。”

杜挚高声宣布:“传令场外,凡有活祭商鞅者,入场——”

一场旷古罕见的活祭开始了。

四野民众仿佛早有准备,一县一拨,由各族老人抬着祭品走进刑场,不断在刑台前摆上一案一案的三牲祭品,一束一束的松柏绿枝,洒下一坛一坛的清酒。人潮涌动,默然无声。片刻之间,祭品如山,松柏成荫,浓郁的酒气弥漫了刑场。

轮到商於十三县活祭时,万千人众屏息。一百多名老人在郡守樗里疾和十三位县令带领下,抬着祭品,拿着乐器,默默走到刑台前跪成一圈,叩瓮击缶,弹筝拍髀,激越悲伤的秦音顿时传遍刑场——

商君商君

法圣天神

忠魂不灭

佑我万民

商君商君

三生为神

万古不朽

刻石我心

令世族元老们目瞪口呆的,与其说是百姓们的秦歌,毋宁说是商於十三县的官员。他们竟敢公然率领百姓活祭商鞅,当真不可思议。然而,紧接着出场的更令他们震惊。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率领各自府邸与商君府原有吏员三百余人,麻衣白孝,抬着一幅白绫包裹的庞大石刻和祭品祭酒走进了刑场。摆好祭品,洒酒祭奠,国尉车英拉开白绫,刻石赫然在目——万古法圣。

须发灰白的上大夫景监捧起了一卷竹简,高声宣读祭文——

呜呼!哭我商君,万古强臣。昭昭大德,磐磐大才。维新法制,强国富民。奖励耕战,怠惰无存。郡县统制,国权归一。度量一统,工商无欺。刑上大夫,礼下庶人。唯法是从,极身无虑。移风易俗,文明开塞。收复河西,雪我国耻。立制立言,千秋可依。煌煌法圣,青史永垂。呜呼哀哉!商君蒙冤,天地混沌。哭我商君,何堪我心?呜呼哀哉,人神共愤,山河同悲!

随着景监悲愤的声音,四野民众肃静得死寂一般。泪水挂满了每个人的脸庞,却没有一个人号啕痛哭。令人窒息的沉默,比哭声更加令人惊心动魄。倏忽之间,天空乌云四合,鹅毛大雪密匝匝漫天飘落。

一个火红色斗篷的女子飘然进了刑场,像一团火焰,飘舞的雪花远远地融化在她的四面八方。她身后跟着两名抬着长案的白衣壮士,一个赫然便是侯嬴。火焰飘到刑台之下,女子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夫君,白雪来了。”

商鞅笑了,没有丝毫惊讶:“小妹,我正在等你。”

侯嬴两人将长案送上刑台,向商鞅深深一躬:“鞅兄,走好……”

“侯兄,来生聚饮,还是苦菜烈酒。”

“好!”侯嬴泪如雨下,几乎吼着答应一声,纵身下台去了。

白雪轻盈地飞身纵上刑台,大红斗篷随风飘曳,恍若漫天大雪中一只火红的凤凰。商鞅张开双臂抱住了白雪。白雪偎在他胸前甜蜜地笑了。商鞅轻抚着她的如云秀发,仰脸向天,一任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小妹,上天赐福,教你我双双归去。人生若此,夫复何憾!”

白雪明亮轻柔地笑了:“夫君,共饮一爵。”

她从容揭开长案酒坛的坛口红布,利落地剥去泥封,向两个铜爵斟满了清亮的烈酒,将一爵双手举到商鞅面前:“夫君,这是女儿酒。二十四年前,白雪第一次结识夫君,就酿下了这坛酒,就等着这一天。”商鞅爽朗大笑:“好!三生雪酒,幸哉!”白雪举爵:“三生相聚,白雪足矣!”两爵相碰,一饮而尽。

白雪走到案前坐定:“我来抚琴,夫君一歌。”

“大雪伴行,壮士长歌。快哉快哉!”商鞅爽朗大笑。

大雪飘飘,旷谷般的刑场飘出悠扬琴音,商君的歌声弥漫在天地之间——

天地苍茫

育我生命

一抔黄土

拥我魂灵

有情同去

遨游苍穹

千秋功罪

但与人评

歌声止息了。白雪停琴,细细抚摩琴身,低头深深一吻,霍然起身,将那无比名贵的古琴锵然摔碎在刑台上。她又斟了一爵,“夫君,为我们三生相聚,此爵你我共饮。”酒爵捧到商鞅口边,商鞅大饮一口,白雪将半爵一饮而尽。

“夫君,白雪先去了,等你。”

白雪从长案下悠然抽出一把短剑,在火红的斗篷上擦拭明亮,猛然紧紧抱住商鞅深深吻去。转过身来,白雪跪倒在地,双手挺剑,猛然刺向腹中……汩汩鲜血流在了白玉般的积雪上,流下了刑台,流到了地面。

商鞅将白雪身体轻轻放平,将火红的斗篷盖在了她身上。

漫天暴雪,骤然间掩盖了美丽的身体,银装玉砌的身形顷刻隆起。

商鞅从白雪身旁缓缓站起,整整衣衫,仰天大笑,四肢贴着大黑板站定,微笑看着咣啷啷铁环套上了他的双脚、双手与脖颈。台下五头怪牛被无声地驱赶出来,铁索慢慢绷紧了。

“分——尸——行——刑——”

骤然间天地迸裂,炸雷滚滚,暴雪白茫茫连天涌下。

五头怪牛吼叫连连,奋力狂奔。厚厚的雪地上洒下了猩红的热血。

冬雷炸响,电光裂破长空。

一声巨响,怪诞的刑台燃起了熊熊大火。

狰狞刑场,顿时陷入茫茫雪雾之中……

[1]名家,战国学派之一,循名求实,以诡辩著名,对中国哲学颇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