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暮色,河西官道上几乎没有行人,一队铁骑放马奔驰。

这是河西将军龙贾的护卫骑队。老将军没有吃饭,更没有回府与老妻重温一宿生疏日久的敦伦之情,便从安邑飞马赶回营地。龙贾已经七十三岁,非但是魏国仅存的三朝老将,也是列国闻名的老将军之一。还在魏文侯时期,少年从戎,一刀一枪苦挣功劳,从伍长、什长、百夫长、千夫长,一步一步锤炼成了军中猛将。这次秦军来犯,龙贾精神大振,决意要让天下看看吴起麾下老将军的战力。他非常自信,只要将魏国仅存的三万精锐铁骑归入河西守军,一定能够战胜秦军。不管卫鞅如何才具,仗总是要一刀一枪打,只要三万铁骑在手,纵然卫鞅是吴起再生,在河西这片土地上也休想战胜龙贾大军。

今日安邑一行,龙贾的心却猛然沉了下去。

那两个贵公子竟然成了名将,竟然成了河西统帅。龙贾当真哭笑不得了。老龙贾实在不知道,如果两个饭桶要指挥他胡乱打仗,要拿十万将士的生命瞎折腾,他还能不能忍受?兵谚云:“一将不良,窝死千军。”遇上如此一个不知打仗为何物的名将,老龙贾可真是束手无策。想想,也只有但求问心无愧了。秋风掠过原野,长须拂过脸颊,老龙贾不禁打个激灵,一股老泪夺眶而出。

洛水东岸的高山顶上,卫鞅和车英、景监正在凝神东望。

卫鞅将目光转向了大河西岸的魏军营垒,心中不禁赞叹龙贾的老辣。龙贾的河西大军,分别驻扎在大河西岸的三个山头。这三个山头东距大河五六十里,西距洛水五六十里,在两河中间地带形成一个天然的品字形,互为掎角之势。中央山头上一面大纛旗迎风招展,显然是龙贾的幕府营垒。北面前出的山头上,隐隐战马嘶鸣,当是龙贾的骑兵右军。南面前出的山头隐隐可见鹿角壕沟,显然是龙贾步兵左军营垒。三座山头各自相隔二三里,中间各是一片开阔谷地。四面山原地势都很低缓,魏军营垒居高临下,既可迅速展开,又可快速回拢。无论怎么看,都是一片易守难攻的营地。

“龙贾粮草辎重藏在何处?”卫鞅还没有发现心中的要害。

“大河西岸那片山沟。那条路,伸到山下没了。”车英指点着。

“那座山,过河就是离石要塞,两边均可救急。”景监赞同。

卫鞅吩咐道:“立即命行军司马,寻找几个当地老秦人,请到幕府。”

回到幕府片时,行军司马带来了三位老人。车英一说这是大良造,老人们一齐拜倒,唏嘘流泪哭诉起来。魏国占领河西已经四五十年了。魏文侯与魏武侯时期,魏国雄心勃勃地将河西之地当作本土一样治理。魏惠王即位后,秦献公连年发动收复河西大战,魏国君臣认为河西之地是“兵家战区”,撤回了官吏和魏国民户,任这里的老秦人自生自灭。虽然没了官府管辖,龙贾大军还是照样向河西老秦人征赋征役,散兵游勇欺压老秦人的事,更是屡见不鲜。河西老秦人部族相结,纷纷逃亡山中自保。近十几年来,河西老秦人听说秦国变法了,富起来了,又成群结伙偷偷下山,想逃向关中。不想山口要道都被魏军封锁,虽零零星星逃走了一些,大部分老秦人还是困在山中,过着半匪半民的日子。近日秦军开过洛水,龙贾收缩兵力,撤回了封堵山口的军兵。老秦人方才得以偷偷出山打探,才知道秦国大军到了,奔走相告间喜不自胜。知道了这些变化,卫鞅开始亲切地问起了山地情形。

“老人家,你等对这一带山地熟悉吗?”

“那熟!大路小路,人道兽道,闭上眼都能走出去!”老人慨然回答。

“魏军扎营的三座山,也熟?”

“熟!”另一个精瘦老人笑道,“那三座山本来没有名字,我等叫它三熊山。中间那座黑熊,北边那座白熊,南边那座灰熊。三熊山!”

“后山有路吗?”

“有是有,很难走。大狗熊踩踏出来的。”

“魏军可知道这些路?”

“他们咋知道!我哥仨常爬到后山看魏军操练,他都没得觉察!”

“一万人上山,大约要多长时间?”

老骑士眯着眼想了片刻:“夜间上山,要大半夜,五更能到山顶。”

“三位老人家,夜里可能带路?”

老骑士哈哈大笑:“能!只怕兵娃子还跟不上我等老弟兄!”

“好!”卫鞅拍案吩咐军吏,“将三位老人家请下去好生歇息。”

三位老人出了幕府,卫鞅立即和车英景监秘密计议,一个奇袭方略在半个时辰内迅速形成。片刻之后,将令传下:两万骑兵坚守营寨,三万步军立即轻装。

天色暮黑,乌云遮月。秦军营寨依旧灯火连绵,卫鞅三万步军分成三支,悄无声息地开出大营,沿着隐秘的山道急行。在三位采药老人的带领下,疾行一个时辰,各自到达三熊山背后,散开队形悄悄开始登山。

天交四鼓时分,两万骑兵摘去马铃,包裹马蹄,马口衔枚,在漆黑的夜色里开出大营,秘密行进到三熊山正面的山谷里埋伏下来。秦军营寨依旧灯火连绵,不时传来隐隐的战马嘶鸣。

天交五鼓,正是天地最为黑暗的时分。莽莽山原尽皆融入无边暗夜,唯有魏军营垒的军灯在山上明灭闪烁,恍若天上遥远的星星。隐隐约约的刁斗声混合着隐隐约约的大河涛声,在秋天的山风里飘向远方。沉沉夜色中,魏军营垒的刁斗声悠长地响了五次。

突然天塌地陷,三座山头惊雷般炸响。山顶倏忽涌出连天火把,呼啸着呐喊着冲入山腰营垒。魏军山后本来就没有设防,只有拦截野兽的最简单的鹿角木栅。这些简单障碍早被秦军悄悄挖掉,后营成了没有任何障碍的山坡。秦军步卒俯冲杀来,如滚滚山洪势不可当。魏军没有丝毫战事准备,被精锐的秦军步兵在沉沉睡梦中突袭强攻,立即陷入了无边混乱,营垒成了漫无边际的火海。魏军懵懂窜突,自相践踏,完全溃不成军,慌张之中如蝗虫般拥向山口。半个时辰内,三座大营的魏军残兵狼狈地拥进了正面谷地之中。

突然,又一阵雷鸣般战鼓,秦国的两万铁骑在晨曦雾霭中两翼展开,赫然堵截在谷口。就在这时,一支红色铁骑从山谷突入,冲进茫茫慌乱的魏军之中。所到之处,红色魏军一片欢呼。这是老将龙贾率领百人骑队赶了回来,突进山谷了。朦胧曙光之中,可见一面龙字战旗迎风招展,一员大将白发红袍,手持一条长大的精铁戈,**红色战马在狼奔豕突的乱军中勇迈非凡。他拔剑怒喝,连斩三名惊恐四窜的百夫长,魏军残兵才渐渐整肃下来,列成了一个方阵。

此时,一阵悠长的牛角号响彻山谷。站在山坡大纛旗下的卫鞅高声笑道:“龙老将军,我已下令步军停止攻杀,老将军下马投降!”龙贾怒喝一声:“卫鞅偷袭,有何炫耀!”卫鞅大笑:“兵者,诡道也。吴起当年若不偷袭,焉能占据河西之地?老将军乃魏国骨鲠之臣,只要退出河西,秦军放你生路一条。”龙贾愤然高声道:“为大将者,自当战死疆场。丢土全师,岂是龙贾所为!”

“好!”卫鞅扬鞭一指,“老将军尚有四万之众,我只用两万铁骑,一个时辰全歼魏军。”龙贾哈哈大笑:“卫鞅,你打过仗吗?狂妄至极!列阵——”

卫鞅手中令旗一扬,猛然劈下。

车英举剑大喝一声“杀!”闪电般冲出,身后两万铁骑自动展开,分成三路狂风骤雨般卷进山谷。步骑平川决战,步兵本来就是劣势。魏国河西守军也不是庞涓原先率领的精锐魏武卒,经突袭之后惊慌逃窜出来,士气尚在沮丧之中,如何经得起斗志高昂、训练有素的秦军铁骑的猛烈冲击。一个冲锋,魏军便被分割成许多小块,挤压在山根,完全成了秦军骑士剑下的劈刺活靶。纵是龙贾率领的百人铁骑,也被一个秦军百骑队猛烈冲散,只三四个回合已经死伤了大半。秦军对魏仇恨由来已久,加上新军首战,锋芒初试,人人要奋勇立功,剽悍猛勇之气势不可当。

不到一个时辰,四万魏国步兵,已没有一个能够站着的了。

唯孤零零的龙贾,血染白发,一尊石雕般立马层层叠叠的尸体之中。

龙贾身经百战,眼见三四万步兵在秦军风暴冲击下溃不成军,根本没有机会形成有效阵形,他就明白了,这将是他一生的最后一战。他勇猛冲杀,不断扑向秦军将领,发誓至少要将车英斩首马下。然则,秦国骑兵训练别出心裁,五骑一伍,小阵形配合厮杀,绝不做憨蛮的个人比拼。眼见龙贾勇猛,两个骑伍十名铁甲长剑骑士冲上,将龙贾围定在垓心作轮番攻杀。在往昔血战中,龙贾曾身陷百骑包围,也能照样杀破重围而出。可今日秦军骑兵不同,战法确实奇特,十马连环,骑术精湛,风车般围着龙贾飞驰,剑光闪闪,没有丝毫缝隙可乘。堪堪半个时辰,龙贾硬是冲不出这十骑圈子。眼看红色步兵一片一片倒在山谷之中,龙贾终于长叹一声,突兀勒马。

数百名骑士涌来,拈弓搭箭,围住了龙贾。

卫鞅飞马赶到,高声大喝:“不得对龙老将军无理!”走马入围,肃然拱手,“龙老将军,你可以走了。”龙贾凄惨淡漠地笑了,拱手慨然一叹:“卫鞅,秦国锐士,将无敌于天下。老夫服也!”拔出长剑,一横刎颈,沉重地栽倒马下。

“马革裹尸,战后安葬老将军。”

太阳堪堪升起,魏国大军的尸体覆盖了山野,在秋日晨雾中一片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