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公没有轻松,忙的是另一番事情。

卫鞅虽然已经做了左庶长,成为总摄国政的大臣,但卫鞅如何行使权力,才最有利于大刀阔斧的变法?这是国君要匡定的大事。目下,他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把卫鞅的这个变法“作坊”建立起来,使之立即投入运转。去冬大雪天时,秦孝公想透了这个最关键的环节,决意仿效东方,使卫鞅成为开府治国的丞相。

对于秦国来说,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长期的马上征战,秦国的权力机构从来都很简单。早秦时期,是直接的军政合一。一个最高头领加左右两个庶长,几乎便是全部最高权力。立国之后,虽然官署多了些,但与东方大国相比,依然带有浓厚的简单化与笼统化。即或在春秋最强盛的一段——秦穆公时期,秦国的官制也没有摆脱传统的军政合一,权力结构的划分依然很是简单笼统。秦孝公很想从卫鞅变法开始,改变秦国官制的落后状况。目下,秦孝公想的做的,都只是一件事:增大左庶长权力,使卫鞅成为与他共同治国的总政大臣,而不是传统的左庶长。要扎实达到实际目的,又不想国人疑虑。反复揣摩,孝公决意采取“重实轻名”方略——在名义上尽量沿用老秦国旧称,在实际上则做到像东方大国一样的治国方式。

南市徙木立信的消息迅速传开,秦孝公比谁都高兴。卫鞅做事总是别出心裁,一举打开局面;给国家树立信誉这样的大事,谁能想到用如此便捷的方式去完成?仔细一想,却发现这是一个极具匠心的奇妙点子。老秦人十有八九不识字,淳厚愚朴,若出一篇慷慨激昂的文告,一定是既读不懂又记不住,最多在士子吏员中间流传罢了。由左庶长这样的大臣出面,做一个活生生的故事,万千庶民眼见为实,众口传颂,谁不相信?

当晚,秦孝公带着景监和车英来到卫鞅的小院子。

夜色沉沉,暖中带凉的春风中散发着微微潮湿的泥土气息。君臣三人都很高兴,秦孝公抬头望望天空:“老天爷信守节气,谷雨将至了。”话音落点,天上一阵隆隆雷声,漫天细雨沙沙而下。景监车英一齐拍掌大笑。“好!风调雨顺,好年景!”秦孝公爽朗大笑,“左庶长徙木立信,老天爷谷雨立信,天人合一也!”车英一指前方道:“君上,左庶长没睡。”秦孝公一看,前方黑沉沉夜色中唯有那座小院子里灯光闪烁,感慨一叹:“左庶长睡觉早着呢,走。”

客卿小院笼罩在茫茫雨雾里,清净无声。景监上前轻轻敲门。院内传来老仆人沙哑的声音:“谁?”景监低声道:“我,景监长史。”老仆人拉开木门,让进景监,见国君在后,慌得忙不迭躬身行礼。秦孝公摇摇手道:“免了免了。左庶长何在?”老仆人道:“一直在书房,晚餐还没用哩。”秦孝公没有说话,径自大步向亮灯的书房走来。

轻轻推开书房门,秦孝公愣住了。偌大的书房里堆满竹简,码成一座一座比人还高的小山,小山上挂满了写字的布条,一张书案夹在书山中,是仅有的容身空地。卫鞅手里拿着一支长大的鹅毛翎,正在竹简小山中转悠忙碌,对敲门开门浑然无觉。

秦孝公默默注视一阵,轻声笑道:“先生,该用晚餐了。”

卫鞅恍然回头,见秦孝公站在门口,忙小心翼翼地从竹简小山中绕了出来,拱手道:“参见君上。”秦孝公指着竹简小山道:“这一座座书山,都是经典吗?”卫鞅笑道:“经典已经收起来了。这是第一批新法令,草本。”秦孝公一时惊讶默然,这一定是卫鞅一个冬天昼夜辛苦的结果。看着卫鞅清癯泛黑的面孔和红红的眼珠,他一把拉起了卫鞅的手:“走,先咥饭,后说话。”来到客厅,景监已经吩咐厨役将重新热过的饭菜搬来,一陶罐羊肉,一小盘苦菜,一爵米酒。秦孝公笑道:“你先咥饭,我等暂候片刻。”又对景监、车英二人笑道:“到先生书房看看。”就和二人出了客厅。

卫鞅匆匆吃了几块羊肉和苦菜,将一大爵热腾腾的米酒大口饮尽,用清水嗽了口,吩咐老仆撤下饭具,起身要来书房。不想秦孝公三人又到客厅。景监笑道:“不出君上所料,左庶长咥饭忒快了。”卫鞅笑道:“快久了,慢不下来也。”孝公笑道:“以后尽给左庶长羊骨头,看他还快得起来?”四人大笑一番。

卫鞅拱手道:“臣请君上过目第一批法令。”孝公笑着摆摆手:“法令事有你,不急。今日专议左庶长开府一事。”卫鞅道:“开府头绪太多,一时难以就绪,还是做事要紧。”孝公道:“老秦民谚,磨锄不误耪地。开了府名正言顺,做事更快,还是先开府。左庶长有何想法,尽管道来。”卫鞅沉吟道:“臣之本意,一年后再议此事。”孝公道:“为何?”卫鞅道:“一则,急切间难以找到精干的属官。二则,国府正在艰难时刻,新建府邸不合时宜。三则,秦国朝野是否接受东方人做开府大臣,尚须时日,方得清楚。”孝公大笑:“天翻地覆,三则小事何足道哉!”说着掰起手指,“先说第一桩。今日这两位可算满意?”

卫鞅惊讶:“景监车英做属官,岂非贬黜两位新锐大臣?”

景监笑道:“左庶长何有世俗之见,不接纳我这个长史?”

车英肃然拱手道:“卫尉车英,参见左庶长!”

卫鞅一时间困惑,不说话了。

“如果合适,左庶长不要推托了,他们都想跟你长点儿本事也。”孝公爽朗笑道,“景监做左庶长长史,总领事务。车英做卫尉,配备甲士两千,护卫左庶长府兼领栎阳将军。如何?”刹那之间,卫鞅心潮奔涌,默然有顷拱手道:“臣,谢过君上!”

“再说第二桩。景监之意,招贤馆改做左庶长府邸,如何?”

“招贤馆暂无他用,将来需要时再建。”景监接道。

“有何不可?自然好极。”卫鞅当即表态。

“既然如此,景监、车英筹备,一个月左庶长开府理事。”孝公拍案了。

“遵命!”景监、车英齐声应命。

“第三桩。朝野臣民之任何风浪,嬴渠梁一身承当,一力周旋,左庶长放手变法。你我各守一方,生死相扶。左庶长,莫忘这句话。”

“变法强秦,生死相扶!”卫鞅双眼又一次湿润了。

君臣四人的笑声,汇进无边无际的绵绵春雨之中。

四月里的一个晴朗日子,招贤馆改造的左庶长府竣工了。

高大的石阙中央镶嵌着四个斗大的铜字——开府总政。左右石柱各悬红木大牌,右边镌刻“天地有道”,左边镌刻“律法无私”。进得石坊,一个新拓的方圆十余丈的车马场,分东西两区整齐排列着数十根拴马石桩。车马场尽头,是拓宽为三开间的红木大门。正门宽阔,可容轺车直接进入,门额四个大铜字“左庶长府”。左右两道偏门,供寻常官员人等出入。进得大门,迎面一座巨大的青石影壁,镌刻着一头威猛怪异的独角法兽——獬豸。影壁后面,变成了一片方砖铺地的小庭院子。正面是一座六开间大厅,厅门正中三个斗大的铜字——国事厅。大厅东西,各有两排九开间厢房,每间门口各挂一块木牌,分别写着田土曹、赋税曹、市曹、工曹、军曹、法曹、吏曹、出令曹、功曹等各色名目。每个门口都站着两个威武英挺的长矛甲士,国事厅大门口则有四名甲士。整个府邸威严庄重,又透出几分肃杀。府邸西边一座偏院,原是招贤馆士子们住的一片房子,目下改造成了卫鞅的起居住所。

两院连在一起,便是秦国新任左庶长开府理事的府邸。

将近农忙,秦孝公决意选在四月底举行左庶长开府大典。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车英亲自率领三百名长矛甲士开到左庶长府,除了府内护卫,其余二百多名甲士在石阙内外排成两列,中间一条长长的甬道。景监昨天已经搬进了左庶长府一间小屋,率属官书吏们忙碌整理,四更方得歇息。五更鸡鸣,景监下榻梳洗,又和络绎不绝赶到的属官书吏们忙起来。秦孝公本要景监做司礼大臣,景监却提出太师甘龙做司礼大臣。秦孝公恍然醒悟,不禁对景监的练达成熟连连赞叹。

太阳照亮栎阳箭楼,大臣们纷纷来到石坊外排成两列。

将近卯时,一辆破旧的牛车哐啷哐啷驶来,车上是白发苍苍一身大红吉服的老太师甘龙。到得石阙前,甘龙打量威势赫赫的府邸,毫无表情地点点头。景监快步迎上拱手躬身道:“左庶长府长史景监,参见太师。”甘龙淡淡笑道:“内史别来无恙?”景监恭敬笑道:“景监无才,只做得属官。太师请。”上前伸手扶甘龙下车,却发现甘龙非但坐了一辆破旧不堪的牛车,车厢竟然连草席也没铺,大红吉服已经坐得皱巴巴一片灰土。甘龙分明有一辆秦献公特赐的青铜轺车,也是秦国大臣中唯一的一辆轺车,为何今日偏偏乘了这辆破旧牛车?

扶下甘龙,景监布袍大袖顺势一掸,甘龙吉服后的灰土已经大半干净。甘龙沙哑笑道:“垂垂老矣,轺车站不得,只有坐牛车。”一句话,理由说得顺理成章。车马场中,朝臣们都是新衣骏马以示喜庆。破旧的牛车在衣着簇新的人群和威势赫赫的府邸衬托下,分外不是滋味儿。一时间,大臣们浑身不自在起来,扯扯衣服,拽拽衣襟,咳嗽着东张西望。

“国君驾到!”

一辆青铜轺车缓缓驶来,九尺车盖下肃然坐着黑衣秦孝公和白衣卫鞅。君臣并乘一车,这是上古尊贤的最高礼遇。春秋战国以来,没有一个国君在正式的典礼场合与大臣同乘一车。在秦国变法的当口,这种礼遇宣示的内涵是谁都清楚的。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竟忘记了参见国君的礼节。还是上将军嬴虔带头高呼参见君上,大臣们才醒悟过来,纷纷躬身拱手,参差不齐地行起礼来。秦孝却仿佛没有看见,先行跳下车来整整衣冠,然后肃然拱手做礼:“先生请。”伸出双手,扶住正要下车的卫鞅踩到地上。

朝臣们又一次愣怔的时候,司礼太师甘龙骤然高声宣呼:“开府大典起行——君上携左庶长入府!”大臣们又一次莫名其妙起来,相互观望,不知如何呼应。他们收到的大典礼仪中没有这一项,大家在石坊外迎候国君与卫鞅,完全是无意自发,也是喜庆惯例,正式大典是在庭院内开始的。如今甘龙突然宣布大典起行,人们不禁茫然起来,嘴里没词脚下黏糊,一时不知如何挪动。景监见此情状,立即向石坊门内的乐手们一挥手低声道:“奏乐。”钟鸣乐动,大臣们顿时自如起来,按照惯常礼仪一齐高呼:“恭请君上,携左庶长入府!”

秦孝公始终一副浑然无觉的庄重,听得乐声拱手道:“先生请。”伸出手来握住卫鞅的左手,两人从甲士甬道中并肩进入石阙,又穿过车马场进入庭院。朝臣们在甘龙、嬴虔、公孙贾三人之后排列跟进,秩序井然。

进得庭院,甘龙出列宣呼:“君上昭告上天——”

秦孝公走到备好的三牲祭案前深深一躬,展开一卷竹简高声念诵:“昊天无极,伏唯告之:秦国贫弱,图治求贤。开府变法,顺乎民心。祈祷上苍,佑我臣民。国强民富,永念上天。秦公嬴渠梁三年四月。”群臣齐声跟随:“国强民富,永念上天!”

甘龙又呼:“左庶长昭告大地——”

卫鞅走到祭案前深深三躬,展开竹简肃然念诵:“大地茫茫,载德载物。我心惶恐,伏唯告之:鞅受君命,开府治国,唯苦唯艰,无怨无尤;皇天后土,佑我庶民,百业兴旺,永念大德!秦国左庶长卫鞅,再拜大地厚恩。”

甘龙苍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祭祀礼成,君臣入国事堂——”

依然是秦孝公和卫鞅携手并入,数十名官员随后整肃跟进。进得国事堂,秦孝公坐进正中长案前,卫鞅肃立在长案左手,三级台阶下群臣各自就座。甘龙在长案右侧高声宣布:“太子傅兼领上将军嬴虔,宣示国君开府书令——”

嬴虔大步走上台阶,展开竹简宣读:“秦国富强,非变法无以建功。变法之途,非开府无以立威。今命左庶长卫鞅为开府大臣,总摄国政,力行变法,所颁府文谓之令。另任,景监为左庶长府长史,总领属官书吏;车英为左庶长府卫尉兼领栎阳将军。自即日起,左庶长卫鞅即行开府!秦公嬴渠梁三年四月书。”

嬴虔声音低沉浑厚,加之咬字又重,在有回音的大厅念来,隆隆响过,仿佛铁锤在山石上凿出一个一个大字,清晰有力。大臣们听得明明白白,卫鞅的左庶长府已经成了第二个国君府,生杀大权在握,显然是七大战国中最有威势的开府丞相了。国事厅安静极了,粗重喘息声清晰可闻。大臣们感到紧张,却又说不清为何紧张。

“左庶长出令——”

卫鞅白衣玉冠,白丝束发,在一片黑色的秦国大臣中显赫孤立。他从容走出道:“卫鞅秉承天意君命,开府变法自今日开始。第一批法令十道,五道立即颁发实施,五道夏忙后颁发实施。立即颁发的五道法令是:农耕奖励法、军功授爵法、编民什伍连坐法、客栈盘查法、私斗治罪法。上述法令,立即快马传送各县,并一律在栎阳城门与南市张挂,公之于众,举国同行。长史出令。”

景监早已做好准备,闻言高声答道:“遵命!”一挥手,两名书吏抬进一张宽大的长案,上面码满了捆好的竹简。长案刚刚在中央摆好,景监一声高宣:“特使领令!”十六名劲装使者一声答应,整齐走进大堂。

“北地特使——”

“雍州特使——”

“陇西特使——”

“郿县特使——”

“商於特使——”……

景监一个一个将捆扎好的竹简分发给十六名特使。特使们双手捧着竹简,一个一个走出大堂。庭院里整肃排列着三人一组的十六组铁甲骑士,每组护卫一个特使奔赴秦国郡县。

旬日之间,秦国二十三县活跃了起来,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