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大起波澜,孔子故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之中。
自孔子离世,儒家学派似乎已经筋疲力尽,奔走仕途矢志复辟无望,只好专务私学授徒了。不期然,这种无奈的收敛,却获得了普遍的尊重——对天下唯一的反变法潮流的复古派的敬意。这是战国时代独有的博大情怀——敬重唯一的反对派,包容唯一的反对派。由此,儒家意外地发展为以治学著名的蓬勃学派,各郡皆有儒家私学,弟子遍布天下。孔氏一门也稳定传承,繁衍颇盛。秦一天下,孔门传到了第八代,其嫡系脉络是——孔子、孔鲤(伯鱼)、孔伋(子思)、孔白(子上)、孔求(子家)、孔箕(子京)、孔穿(子高)、子慎、孔鲋(子舆)。八代之中,除第七代子慎做过几年末期魏国丞相,余皆治学。
秦一天下,帝国一力推行新政创制,大力搜求各方人才。嬴政皇帝与李斯一班重臣会商,决意以启用儒家为楷模,向天下彰显帝国新政的纳才之道。因为,天下皆知秦儒疏离,秦儒相轻,其来有自也。秦帝国一旦能敬儒而用,无疑是海纳百川的最好证明。嬴政皇帝笑叹云:“朕愿为燕昭王,筑黄金台。但愿儒家,亦有郭隗之明睿也。”
于是,这个近百年间几为天下遗忘的复古学派,被嬴政皇帝的诏书隆重而显赫地推上了帝国政坛——孔鲋被任命为文通君,官拜少傅,领天下学政并典籍整理编撰事。谁也没有料到,儒家领袖孔鲋竟能如此荒诞地逃离咸阳。
孔鲋急慌慌回到故里,立即召来胞弟子襄紧急会商。孔鲋将焚书的事情一说,精明干练的子襄立即有了对策——藏书为上。孔鲋秉承了儒家书生传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遇实事操持,都是这位精明能事不大读书的弟弟做主。子襄一说,孔鲋立即瘫在了榻上,放心了。后来,孔鲋投靠陈胜反秦军,莫名其妙死于陈下之地;之后,这个子襄继承了孔门嫡系,先做了西汉博士,又做了长沙太守。
忙碌月余,好容易将典籍藏完,焚书的事却没有了动静。非但没有郡县吏上门搜书,连赫赫文通君逃亡的事,也没人来问。子襄心下大是疑惑,以秦政迅捷功效,能有月余时间藏书,原本已不可思议;兄长高爵逃亡,这个虎狼皇帝能不闻不问?问及兄长,孔鲋无论如何说不出个缘由道理。精明的子襄一时没了主张,不知道究竟逃走好,还是守在故里好。如此万般疑惑,万般紧张,不时有各郡县传来缴书焚书消息,偏偏孔府一无动静。煎熬之间,北风大起冬雪飘飞河水解冻惊蛰再临,还是没有人理睬这方儒家鼻祖之地。
一时间,孔鲋反倒落寞失悔起来。早知皇帝没有将儒家放在心上,何须跟着那班通连六国贵族的儒家博士起哄。自先祖孔子以来,孔门九代,哪一代拜过君爵?居君侯高爵宁不珍惜,以致又陷冷落萧疏境地,报应矣!孔鲋长吁短叹之时,子襄却蓦然警觉起来,对这位文通君大哥道:“为弟反复思忖,此事绝不会不了了之。以嬴政虎狼机心,安知不是以孔门儒家为饵,欲钓大鱼?”
“大鱼?甚大鱼?”孔鲋有些迷惘。
“大哥可曾与六国世族来往?”
“识得几人,无甚来往。”
“这便好。但愿真正无事也。”
正在忧心忡忡惶惶不安时,孔府来了两位神秘人物。
子襄从庄外将这两个人物领进了已经没有书的书房。孔鲋惊愕得嘴都合不拢了,手忙脚乱地揉了几次眼睛,才拱手勉力笑道:“两位远来,敢请入座。”两人也奇怪,只淡淡笑看着孔鲋,良久一句话不说。孔鲋见子襄直直伫立着不走,这才恍然道:“老夫惭愧,忙乱无智。这是舍弟子襄。子襄,这位是魏公子陈余,这位是儒门博士卢生……”子襄当即一拱手道:“公子先生见谅,时势非常,我兄多有迂阔,在下不得不与闻三位会晤。”陈余朗声笑道:“久闻孔门仲公子才具过人,果名不虚传也。我等岂有背人之密,敢请仲公子入座。”如此一说,子襄立即一脸笑意,吩咐上酒为两位大宾洗尘。片刻酒食周到,小宴密谈随着觥筹交错不断深入。
卢生先叙说了孔鲋离开咸阳后的种种事端,说到自己谋划未果,终致四百余儒生下狱,一时涕泪唏嘘。孔鲋听得心惊肉跳,第一个闪念是如此相互攀扯,大祸会否降临孔门?子襄机警,当即问道:“先生既与侯生共谋,又一起逃秦,如何那位先生不曾同行?”卢生愤然道:“虎狼无道也!我等逃出函谷关,堪堪进入逢泽,却被三川郡尉捕卒[4]死盯上也。情急之下,老夫与侯生分道逃亡。侯生奔了楚地项氏,老夫奔了魏国公子。”子襄又道:“先生既被缉拿,何敢踏入孔府是非之地?”卢生冷笑道:“谁云孔府是非之地?天下焚书正烈,咸阳儒案正深,孔府静谧如同仙境,岂非皇帝对文通君青眼有加?”子襄淡淡道:“先生无须忌讽。飓风将至,草木无声。安知如此静谧,不是大祸临头之兆?”一直没说话的陈余摇手道:“先生仲公子毋得误会。时势剧变,当须同心也。我等今来,其实是卢兄动议。卢兄护儒之心,上天可鉴。”于是,陈余当即将卢生身世真相叙说了一番,孔氏兄弟听得良久回不过神来。
“卢兄原来真儒也!老夫失察,尚请见谅。”孔鲋深深一躬。
“先生有勾践复国之志,佩服!”子襄豪爽拱手,认同了这位老儒。
“儒家大难将至,圣人传承务须延续。”卢生分外地肃穆。
“先生之论,孔门真有大难将至?”孔鲋震惊了。
“秦灭典籍,孔府多有藏典,岂能不危矣!”
“先王之典,我已藏之。他来搜,搜不出,还能有患?”
“文通君何其迂阔也。孔府无书,自成反证。君竟不觉,诚可笑也!”
“大哥,公子言之有理。孔门得预备脱身。”子襄立即警觉起来。
终于,孔鲋拿定了主意,吩咐子襄立即着手筹划。四人约定是:三日准备,第三日夜离开孔府,向中原嵩阳河谷迁徙。卢生说,嵩阳是公子陈余祖上的封地,多年前,他在嵩阳大山已经建造了一处秘密洞窟,两百余人衣食起居不是难事。子襄一闻陈余、卢生所说,立即明白了六国老世族秘密力量的强大,二话没说答应了。当夜,子襄正在忙碌派遣各方事务,孔鲋忧心忡忡地来了。孔鲋说,这个陈余小视不得,与另一个贵族公子张耳是刎颈之交,听说与韩国公子张良及楚国公子项梁等,都是死命效力复辟的人物,孔门与他绑在一起,究竟是吉还是凶?他能逃出咸阳,也是这陈余潜入咸阳秘密说动的。这班人能事归能事,可扛得住虎狼秦政吗?子襄正在风风火火忙碌,闻言哭笑不得道,大哥且先歇息,忙完事我来会商。
四更时分,子襄走进了孔鲋寝室。孔鲋在黑暗中立即翻身离榻,将子襄拉进一间密不透风的石屋,也不点蜡烛,黑对黑喁喁而语。子襄说,目下时势使然,不得不借助六国老世族,虽则冒险,也值得赌博一次。孔鲋连连摇头,说大政不是博戏,岂能如此轻率?子襄说,得看大势的另一面,秦政如此激切,生变可能性极大,且秦政轻儒,业已开始整治儒家,孔门追随秦政,至多落得不死;而融进六国复辟势力,则伸展极大。
“六国贵族要成事,最终离不开儒家名士!”
子襄一句评判,接着又道:“大哥且想:六国贵族要复辟,必以恢复诸侯旧制及王道仁政为主张!否则,没有号召天下之大旗。而在复辟、复礼、复古、仁政诸方面,天下何家能有儒家深彻?六国贵族相助儒家,原本便是看准了这一根本!他等要复辟,必以儒家为同道!孔门百余名儒生,何愁六国贵族不敬我用我?”“孔门八代,已以治学为业了,堕入复辟泥潭……”
“大哥差矣!”子襄慷慨打断,“八代治学,孔门甘心吗?自先祖孔子以来,孔门儒家哪一代不是为求做官孜孜不倦?学而优则仕,先祖大训也。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先祖大志也。复辟先王旧制,儒家本心也,何言自堕泥潭哉!儒家本是为政之学,离开大政,儒家没有生命。秦皇帝摒弃儒家,我便与六国贵族联手,自立于天下!”
“子襄,你想得如此明白?”孔鲋盯着弟弟惊讶了。
“大哥不要犹疑了。”
“我,越来越觉得儒家无用了……”
“大哥何出此言也!”子襄道,“以目下论,儒家比六国老世族有大用。他等被四海追捕,朝夕不保,只能秘密活动于暗处。儒家乃天下正大学派,公然自立于天下,连皇帝也拜我儒家统掌天下文学。儒家敢做敢说者,正是他等想做想说者。他等不助儒家,何以为自家复辟大业正名!大哥说,儒家无用吗?”
“有道理也!”孔鲋点头赞叹,“无怪老父亲说,襄弟有王佐之才也。”
一番密谈,孔门终于做出了最后决断:脱离秦政,逃往嵩阳隐居,与六国老世族复辟势力结盟,等待天下生变。孔鲋心意一决,情绪立即见好。子襄忙于部署逃亡,孔鲋与陈余、卢生不断饮酒密谈。临走前的深夜密谈中,卢生、陈余向这位大秦文通君说出了又一个惊人的秘密:在“亡秦者胡也”之后,他们将谋划一次更为震惊天下的刻石预言。孔鲋忙问究竟,卢生压低声音道:“文通君且想,始皇帝若死,天下如何?”孔鲋思忖片刻道:“诸侯制复之?”陈余笑道:“太白太白,那不是预言。预言之妙,似懂非懂间也。”孔鲋恍然,闷头思忖良久,突然拍案道:“地分!始皇帝死而地分!”
“文通君终开窍也!”陈余、卢生同声大笑。
“此等预言常出,也是一策。”孔鲋高兴起来了。
“再来一则。”子襄一步进门神秘笑道,“今年祖龙死。”
“妙!彩!”举座大笑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