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将军出身的大臣,忙得连轴转了。

皇帝年节大宴之后,从咸阳**开的盘整华夏河山的长策伟略,潮水般席卷了新帝国的广袤领土,南北东西无不激**弥漫着亢奋的建设开辟之风。皇帝又召三公小朝会,议决:将盘整华夏的诸般改制与工程,分作六大项,同时确认了领事大臣与臂膀人选——左丞相李斯总揽全局,郎中令蒙毅总揽后援各方,总归是力求效用卓著。

散朝之后,王贲特意邀了马兴一起来到治粟内史府。

王贲与马兴所领事项,都与郑国相关。王贲总领道路整合,马兴总领沟洫整合。皇帝给两人派定的定策大臣,都是郑国。嬴政皇帝的说法是:“老令既是水家大师,也是工程大师,治水开路都是军师。”王贲慨然申明:“老令是孙膑,王贲、马兴是田忌。”马兴连连拍掌,大赞王贲应对得当。就实说,两位侯爵大将,原本都没如何看重疏渠筑路事,都以为率领几万大军与几十万民力开道通水,还不是戏耍一般;郑国闭着眼睛都能说清天下河渠,几条大路更不在话下;只要郑国在地图上一圈,哪到哪,两人便可以风风火火动手了。

到治粟内史府一说,郑国良久默然。王贲大急道:“老令倒是说话也,你指哪,我打哪,何难之有哉!”郑国摇头笑道:“老夫何疑两大将军也。老夫所虑者,此事至大,两将军甚或皇帝陛下,都太过操切了。”马兴大惑不解:“不就疏浚河渠、开通道路吗,究竟何难?”郑国道:“稳妥做去不难,太过操切便难。”王贲依旧云山雾罩,索性道:“老令便说,此事该当如何着手?”郑国摇头笑道:“此事你说我说,都无用,得向皇帝陛下说。”王贲道:“这有何难,我等即刻去皇城,只要老令有说头。”

听王贲马兴回报,嬴政立即召见了郑国。尽管他也与王贲马兴一样,不知道郑国所说之难究竟在何处,也不明自己如何操切了。但嬴政相信,只要郑国这样的工程大师有异议,那就一定得听他说。嬴政吩咐蒙毅,在书房立起了一张特意标明河渠与道路的《天下郡县渠路图》。一则便利郑国说明,二则也向这位执拗的老令暗示他并非操切,对天下河渠道路还是有所揣摩的。这是嬴政皇帝的素来秉性,对臣下之言既要听,也不想无选择地囫囵吞之。

“人言河渠难。殊不知,开路更难。”

郑国第一句话,便教嬴政惊讶。毕生治水的郑国,竟推崇分明简单得多的开路工程,实在不可思议。郑国全没在意皇帝与王贲马兴的惊讶,只顾专注地说着:“路为何物?民生之气口也,邦国之血脉也。山川阻隔穷乡僻壤,得一路而有生计。是故,自来有愚公移山,祖祖辈辈唯求一路。天下百业,城邑乡野,得道路连接,而能通连周流。是故,自来有借道通商之事,更有借道灭国之事。今秦一天下,河渠道路自该整治,此陛下之大明也。然则,老臣敢问陛下之志:天下渠路,欲一体谋划乎,欲零打碎敲乎?”

“何谓一体谋划?何谓零打碎敲?”嬴政有些不悦。

“一体谋划者,以天下道路河渠结网通连为宗旨,缜密勘查,先统出图样,而后再行施工也。零打碎敲者,目下之法也:陛下派两员大将,老臣指画一番,通连几条旧道,疏通几条旧渠而已。”

“老令明察!”嬴政立即醒悟到其中差别,对郑国非议自己全不在意,“如何方能渠路一体谋划?敢请老令拆解。”

“河渠道路之关联,自三代以来,经两大转折。”郑国的探水铁尺指上了地图,“三代井田制之时,渠路合一,路随渠走,这是阡陌之制。春秋中期之前,天下只有两条王道不涉河渠,直通河外。这便是西周的镐京王道,东周的洛阳王道。谚云:周道如矢。说的就是两条王道不以井田河渠为依托,直达自己目标也。而天下其余道路,皆与田畴沟洫同一,只在封闭的田畴内相通,不通外界。如此道路,大多既占耕田,又不实用。商君变法,所以开阡陌,便是要破除渠路合一之对外封闭,为民众生计另开新路。自此以后,也因商旅大起战事多发,专门道路之需求日渐迫切;天下道路,方才脱开河渠,真正成为以通行车马人众为宗旨的人流物流之路。此后,各国皆脱开原有河渠,纷纷修筑大道。就国家施工而言,道路修筑,河渠水事,也分成了两家。道路工程,属邦司空管辖。河渠工程,属大田令管辖。施工两分,治业之术也自成两家。由此,渠路真正两分了。然则,由于列国分治,战国道路河渠虽已多开,却有很大缺陷。”

“缺陷何在?”嬴政皇帝上心了,有些急迫。

“一则,渠路冲突甚多;二则,各自断裂,不成通连之网。”

“老令是说,要枝干搭配,渠路互通,使天下渠路结成四通八达之网?”

“陛下天赋洞察,老臣感佩!”

“好!正要如此大成互通!”

“如此互通成网,至少须得十年之期。”

“十年?”嬴政一皱眉又转而笑道,“长了些。可也没办法。”

王贲突然插话道:“老令勘查成图,大约得几许时日?”

“若说勘查地理,老夫可说成算在胸,唯须查勘几处难点而已。”郑国思忖着道,“成图之难,在于互通成网之总构想。快,也得一年之期。”

“成图之后,快慢是否在施工?”王贲直戳戳一问。

“是。然也得依着筑路开渠之法,不能修成废路废渠。”

“自当如此。”王贲一笑,转身一拱手高声道,“臣启陛下,老令图样但成,臣必全力以赴,不使耽搁!”

“臣亦如此!”马兴立即跟上。

“莫急莫急,当心吃老令骂。”皇帝摇手制止了两位急吼吼的大将。

“陛下之意,老臣倒是迂腐了。”郑国呵呵笑了,“该快者也得快,老臣也不会总给千里马勒缰。一年之内,两位尽有一件大事可做。”

“愿闻将令!”王贲马兴赳赳齐声。

郑国不禁大笑起来:“好!老夫也发令一回:决通川防,疏通淤塞漕渠。此两事无涉道路通连,大可先期开工也。”君臣四人一阵大笑。皇帝道:“老令勘查之事,王贲选出一千精锐骑士护卫;朕再配一辆驷马王车、两名太医,务使勘查顺畅。”

“臣再派出将军王陵,统领行军护卫事。”王贲极是利落。

“陛下,工程勘查而已,铺排太大了。”

“老令差矣!”皇帝摇了摇手,“天下初定,六国老世族有蠢动迹象。顿弱报说,六国都城各有抗拒迁徙之预谋,一些老世族已经图谋远遁。当此之时,若有人欲图坏我大事,安知不会对老令心怀叵测?如此非有意铺排,不得已也。”

三日之后,郑国带着三十名工师,乘着皇帝特赐的驷马青铜车,在王陵所率一千精锐飞骑护卫下隆隆东去了。王贲、马兴立即齐头并进:王贲领决通川防,马兴领旧漕渠疏浚。由于两事均不涉新渠路开通,故两人商议后以战事筹划,采取了统筹之法:以郡县为本,凡受益郡县,以郡丞亲率民力施工;王贲、马兴各向每郡派出两名水工,各率一千军士,督导查验两方工程,均以一年为限,务须完工。水事涉及民生,各郡县不敢怠慢,也不想怠慢,民众则更是踊跃赴工。短短两个月内,南北江河之间的原野上轰轰然开始了川防河渠大工程。

先说王贲的决通川防。

川防者,江河之堤防也。自古江河天成,本无人工堤防。夏商周三代,但有治水,都是疏通入流入海,几无筑堤拦水之事。自春秋开始,王权衰落诸侯分治,各个诸侯国逐渐兴起了在各自境内的江河修筑堤防。这种堤防,在当时主要起两种作用:一则,上游筑堤拦截,以断下游他国用水,如“东周欲种稻,西周不放水”的两周争斗;二则,筑堤拦水,将大水逼向他国为害。两种川防之中,尤以后者为甚,尤以大河流域为最甚。

整个春秋战国之世,与大河相关的周、韩、魏、赵、燕、齐等大小国家,都曾经“壅防百川,各以自利”,同时为害他国。战国一个堵截洪水的恶例,是魏国丞相白圭。白圭乃战国初期的魏国名相,在大河修筑了堤防,将洪水逼向了相邻几国。孟子指斥了白圭,义正词严云:“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以四海为壑。今子以邻国为壑,水逆行,谓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

凡此等等川防之害,郑国已经于王贲大军开掘鸿沟以灭魏国时,提出了长远的应对方略,其上书痛切云:“秦一天下之势已成。其时,务必戒绝以水为战之法。战国各以川防阻隔水道,水利皆无,水害百生,有违天道,莫此为甚!洪水不能分之,河溢不能泄之,尽堵尽截,天下万民终将为鱼鳖哉!”当时,秦王嬴政慨然拍案决断:“秦国但一天下,定然决通战国川防,使人为水害在我华夏绝迹!”

此等工程大得人心,无论曾经敌对的民众相互有过多少仇怨,民众群体的宽厚都在此刻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各郡县民力无不欣然认同官府,哪怕是得堤防暂时益处而尚在耕耘堤防内之淤田民户,也都拭着泪水抛离家园,搬到了新居,拿起了锹耒,开挖那熟悉的堤防了。王贲万般感慨,一时对开掘河水淹灌大梁,竟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悔意。

再说马兴的疏浚漕渠。

自春秋之世,治水始兴。那时,人工开凿的水道有两种,一曰漕,二曰渠。漕者,行舟水道也,当时主要用作输送粮秣,即后世所说的运河。渠者,行水之沟也,人工开凿,引水灌田也。山东六国修筑的漕渠甚多。除秦国水利工程外,最大者是沟通河淮两大水的鸿沟。鸿沟,行舟兼行水,是最大的战国运河;各有支渠通入宋、陈、蔡、薛、曹等中小诸侯国,又通过支渠与济水、汝水、泗水三河沟通,故效用很大。各诸侯国土地拉锯战乱多发,鸿沟又分属魏、韩、周、楚、陈、宋等大国小国,很少统一维护疏通,战国末世,损毁淤塞更是严重了。王贲军水淹大梁之时,鸿沟曾一度断流,损毁更大。后来,秦军修复了鸿沟干渠,然诸多支渠却无法顾及,以致其效用大为降低。

战国之世,另外的漕渠主要有:楚国沟通汉水与云梦泽的漕渠,沟通震泽(太湖)与江水的漕渠,沟通江南五湖间的几条漕渠(史无确指);齐国有沟通菑水与济水的漕渠;魏国有西门豹治邺时开凿的灌溉邺地的引河十二条水渠,有史起开凿的引漳水入河内之地而大富魏国的漕渠[1]。秦国的著名渠道更多:李冰渠(都江堰)、郑国渠、兴成渠及灭六国后新开的灵渠等等。到战国末世二十余年,六国濒临亡国,完全没有人力财力心力整饬农田水利,举凡山东六国漕渠,其主干水道几乎无一例外地淤塞损毁了。

马兴漕渠工地,主要集中在两大区域:江淮之间,大河两岸。

江淮之间,是疏通当年楚吴越三国旧漕渠。大河两岸,是疏通当年周韩魏赵齐五国旧漕渠。通连这两大区域的,正是引河入淮的鸿沟水道。事先,马兴已经将郑国的河渠图揣摩透彻;此番施工,亲自率八千士兵督导二十余万民力,再度大力疏浚鸿沟。王贲灭魏后修复鸿沟时,由于楚国尚在,实际上只修通到楚国的陈城地界而已。实际上,鸿沟的最大淤塞,恰恰在于进入淮水的楚国南段。马兴这次疏通,非但清淤加深渠道,而且将原渠道拓宽了三尺余,损毁段则全部加固重修。马兴已经听郑国说过,鸿沟将是天下唯一的一条大渠大道合为一体的南北干道干渠,正当中国腹心,决使其巍巍然用之千古。

其余漕渠,马兴一律交给了各郡县,自己只派水工司马定期查验。如此堪堪将近一年,天下旧漕渠已经眼看着全部翻新了。在后来的渠路一体大工程中,马兴还开通了另外几条新漕渠:会稽郡的通陵渠、长沙郡的汨罗渠、陇西郡的秦渠、陈郡的琵琶沟等。四年之后,天下漕渠路工程全部告竣,皇帝东巡到碣石之际,专门刻石铭记了盘整河山之盛事,其中对水事记曰:“……皇帝奋威,德并诸侯,初一太平。堕坏城郭,决通川防,夷去险阻。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群臣诵烈,请刻此石,垂著仪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