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时分,公叔陵园一片漆黑,唯有卫鞅的石屋亮着灯光。

卫鞅正在仔细琢磨申不害在韩国颁布的十道新法。韩国变法,是目下战国的一声惊雷。这是“洞香春”布衣小弟昨天送来的,他已经看了十多遍,反复思虑,感慨良多。卫鞅感到了鼓舞,也感到了紧迫。变法图强之大势,已经时不我待,自己却还羁留在风华腐败的魏国不能脱身,实在心急如焚。

前几日,喜好弈道的“洞香春”布衣小弟,为他谋划了一个脱身方略:由白氏商家出面,聘他为商社总事;若庞涓不在意,立即离魏;若庞涓阻拦,设法买通魏国上层,瓦解庞涓。这个办法虽好,但代价是卫鞅名誉扫地。一个名士,在未建功业时弃官从商,又中途离开守陵大礼所在,必然被视为见利忘义的小人。果然如此,卫鞅就再也没有了任何退路,如果入秦失败,一生为政的壮志将就此化为云烟,再也没有哪个国家愿意收留他了。

一想到此,卫鞅踌躇难断。

整整想了两天,卫鞅还是同意了。他喜欢挑战,甚至喜欢背水一战,义无返顾地走下去,无须回头张望。若潮流命运注定要他失败,纵然是誉满天下,也依然会失败。孔子的失败,就是最好的诠释。若潮流命运需要他成功,虽万千诋毁,也不会掩盖他的光彩。他去秦国为何?为了变法。变法是天下大势,暂时被世人诋毁何妨?或许,这是一场人生博弈,押下的是名士声誉,期望的是皇皇功业。如果得不到后者,前者也将被全部淹没;如果后者践行成功,则些许攻讦何足道哉!如此人生博弈,一生能遇几次?

想透了,事情就顺了。此时,他已经心无旁骛,一心只在静静捕捉庞涓可能的图谋与动作。突然,卫鞅一阵警觉,听到了隐隐逼近的急促脚步声。他听力极好,仔细辨别,不禁迅速站起,拉开木门疾步而出。刚走到门前大松树下,就见两个人影倏忽飘来。

“布衣小弟?”卫鞅低声急问。

来者未及与他说话,低声急迫吩咐道:“梅姑进去收拾一下。”又回头轻声急促道:“事态紧急,马上就走,详情回头再说。”说话间梅姑已经拎着一个包袱走出。卫鞅急道:“我的书!”布衣小弟急道:“有办法。先走人!”拉起卫鞅的手向后山跑去。

这条山道卫鞅很熟悉,布衣小弟白雪自然也熟悉。

大步来到小山顶松林,白雪回头一指道:“你看!”

卫鞅回头,只见山下陵园中飘进一片火把,急速聚拢在守陵石屋前。隐约可见有人推门进屋,出来高声喊:“没人,只有一信!”一人粗声答道:“带回复命,走!”此时又几支火把急速飘到,一个尖锐脆亮的声音喊道:“慢走!卫鞅何在?”粗声者喝问:“你是何人?”脆亮声音道:“公叔丞相府掌书,夫人有急事召他。”粗声者答道:“卫鞅不在,爱等你等。走!”脆亮声音喝道:“慢!将信留下!”粗声者大笑道:“今日公叔府有何火头。走!”马蹄发动间,突见一片火把全部熄灭,黑暗中传来咴咴马嘶人声怪叫。那几支火把依然亮着,只听脆亮声音笑道:“信还不给我看。给你,拿回去向庞涓复命。”粗声者连声大叫:“好疼好酸!你好大胆子!”脆亮声音一阵笑声,那几支火把倏忽飘走了。

梅姑低声惊叹:“好功夫!”

卫鞅默默思索,摇头点头。

白雪道:“走。到地方再说话不迟。”

三人下到山后,松林中已有三匹骏马在悄无声息地等待。三人分别上马,白雪一抖马缰驰出领路,卫鞅居中,梅姑断后,一路向西北飞驰。五更时分,三骑骏马飞驰进入涑水河谷,直奔河谷深处山腰密林。半山腰平台上亮起了三支火把,照亮了通往平台的小道。飞驰而来的三骑骏马直上平台。三位骑者下马,两个仆人接过马缰,另一仆人举着火把领道,向林中房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