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军战备就绪的时刻,咸阳传来紧急王书:燕国求和,战事稍缓。

王翦陷入了深重的忧虑。所忧者,秦国庙堂对“灭国必战”尚无清醒决断。燕国热诚谦恭,献地,献人,又称臣,必使秦王与李斯、尉缭等一班用事大臣,不期然生出了另外一种期冀实现的谋划:以燕国不经兵戈而臣服,给天下一个垂范警示——只要各国能如燕国这般臣服,便可保留部分封地,以邦国的形式存留社稷。当王翦接到待命王书,知道了秦王将以春朝九宾大礼接受燕国称臣盟约时,闪过心头的第一个想法是:秦王有怀柔天下之意了,如此可行吗?此等疑虑,王翦并没有再度上书申明,他觉得应该看看再说。

可是,事情竟迅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荆轲离开易水南下,仅仅旬日之间,咸阳快马特使兼程飞来,向王翦知会了一个惊人消息:燕使荆轲,前日行刺秦王,已被当场处死;攻燕大军立即做好战事准备,秦王特使不日便到。

惊愕之余,王翦恍然明白了燕太子丹种种密行的根底。

不待秦王特使到达,王翦立即开始了一系列秘密部署。第一则,当即派出反间营精干斥候三十人,乔装商旅,秘密进入蓟城,立即接应顿弱回归易水大营。第二则,立即于幕府聚将,宣示了荆轲刺秦的惊人消息,严令在秦王特使到达之前不得泄露军中。第三则,立即派出王贲率五万铁骑,插入燕国与残赵代国之间的咽喉要地——于延水河谷,割断两国会兵通道。第四则,快马特使知会蒙恬部,令其派出精锐飞骑,遮绝燕国北逃匈奴之路径。

王翦大军悄无声息地紧张运行之际,李斯赶到了。

洗尘小宴上,李斯对王翦备细叙说了在咸阳发生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事件。纵然王翦深沉不动声色,额头也冒出了涔涔细汗。之后,李斯又详尽地叙说了庙堂重新会商的新方略。李斯说,秦王与大臣们一无异议地认定:一统天下必经大战,不战而欲图灭人之国,无异于痴人说梦也。此间,秦王特意提到了上将军王翦对秦军将士宣示的“灭国必战,战必有度”的八字方略。李斯心细,特意带来了从史官处抄录的君臣会商卷宗。王翦看到秦王那段慷慨激昂的说辞时,眼睛不禁湿润了。

良久默然,王翦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次日清晨,易水幕府聚将鼓隆隆响起。王翦升帐,先请李斯对刺秦事件与庙堂新方略做了宣示。秦军大将们怒火中烧,异口同声愤然喊打。之后,王翦指点着燕国地图,下达了对燕战事的总体部署:先期出动的王贲部不动,继续掐断燕代会兵通道;杨端和、李信两大将各率五万轻装步骑,前出易水之西做两翼驻扎,直接威胁燕国下都武阳与最富庶的督亢之地;王翦亲自率领二十余万中军主力,以大将辛胜为副,携带大型攻坚器械,从中央地带西进,选定最合适的时机渡过易水北上。

旬日之后,诸般预备就绪。在王翦主力正要渡过易水之际,从蓟城被秘密接回的顿弱,带来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燕国太子丹正在全力秘密联结残赵势力,又从辽东调回了十万边军,要三方会兵与秦军决战。

“太子丹疯了。”李斯简直不敢相信。

“春秋战国以来,燕国清醒过几回?”顿弱一阵大笑。

“刺客之后又出大兵,太子丹也算得人物。”王翦倒是赞叹了一句。

“上将军如何应对?”对燕国的挣扎,李斯实在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燕国残破若此,还要扑过来与秦军会战,世间当真有这等飞蛾投火之举?

“他要会战,会战便是。”王翦只是淡淡地一笑。

八月秋风起,燕代两国联军隆隆开向了燕南之地。

还在燕代密谋联结的时候,李信、杨端和一班大将提出:先行攻燕,再破代军。对此,李斯也是赞同的。王翦笃定道:“燕代调集大军会战,正是我军一战定北之大好时机,安可急哉。我若先行攻燕,燕自可一战而下。然,代赵军不战而逃,显然后患,两战三战,何如一战决之也!”李斯忧心忡忡道:“果真齐楚魏三国利令智昏而出兵,再加匈奴南下,我军岂不四面陷敌?不如先下燕国,以震慑他国不敢北来。”王翦大笑道:“果真燕国能促成六方合纵,老夫求之不得也!战场,越少越好。敌军,越多越好。此,目下秦军之所求也,长史何虑之有哉!”

此后探马纵横,各种消息连绵不绝地飞入秦军幕府。

燕国辽东与高句丽的猎民步骑十万西进了,督亢腹地的二十万大军西进了,代国的十万步骑开始南下了,赵平、宋如意的幕府已经进驻燕南地带了,等等。其中最令王翦、李斯惊讶的消息是:太子丹一夜白头,犹率一军亲自赴战;这支军马人皆白衣素盔,全数是燕国剑士与王室精锐护军。

“哀兵。须得分外留意。”李斯着意提醒王翦。

“以刺客之仇激励战心,太子丹何其蠢也!”王翦轻蔑地笑了。

“上将军,我军固然多胜,亦不能骄兵。”李斯有些急了。

“长史试想,”王翦叩着帅案道,“国家危亡而不计,却以一刺客之死为名目大张仇恨,公仇也,私恨也?以刺客私仇激励将士,太子丹明智吗?”

“也是一理。”李斯不无勉强地赞同了王翦。

“传令工匠营,赶制三百面有字大纛旗备用。”王翦转身下达了军令。

“旗面何字?”军令司马高声问。

“长史,如此八字可否?”王翦压低声音颇见神秘地笑了笑。

李斯凑过来侧耳细听,一阵大笑连连点头。

燕代联军集结于燕南涿地,幕府立定,已经是八月将末。

一个月明风清的秋夜,太子丹率领三千精锐星夜赶赴燕南幕府,要与赵平、宋如意会商战事方略。两军仓促汇集,“会战抗秦,存燕保代”的宗旨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仗如何打,兵力如何部署,两方却从未有过认真的会商。太子丹虽不是燕军统帅,却也知道燕代两军的军法、军制与作战风习有很大不同。代军是天下锐师赵军的根基延续,目下虽是强弩之末,然对于燕军而言,代军十万仍然是无可争议的主力。

联军幕府宽阔整肃,井然有序,确实有着旧赵雄师的不凡遗风。

赵平吩咐中军司马摆下了洗尘军宴,又派军令司马召回了去辽东军营会商军务的军师宋如意。三人共饮了一大碗代赵军的马奶子酒,赵平走到侧墙大图板下,长剑指点着图板说将起来:“目下,合纵联军面对涞水,分作三大营混编驻扎:西路主力大营,驻涿城以西山地;中路大营,驻方城[4]以南山地;东路大营,驻涞水东北山地。本君所率之中军兵力,五万赵军带十万燕军,共十五万主力大军;其余两营,各为两万余赵军带十万燕军,各有十二三万步骑大军。此,目下我军之大势也!”

“平原君之见,此战如何打法?”太子丹急迫问了一句。

“秦军欲灭燕代,必得越过易水涞水,而后向西灭代,向北灭燕。合纵联军目下驻扎之地,正在面对涞水之三大要害地:涿城、方城、涞水东北山[5]。届时,秦军若渡易水涞水攻我,则我联军从西北东三方向秦军发起合围猛攻!以兵家之道,合纵联军必胜无疑!”

“我军四十万,秦军也是四十万,能合围猛攻?”

“如此战法,乃臣与平原君共谋也!”宋如意先行申明一句,霍然起身,走到地图前指点道,“太子且看,涞水从西北向东南而来,两条易水从西向东而来,在涿地之南交汇,三水夹成一个广约百里的大角。秦军兵临南易水,若不能越过涞水,终不足以威胁燕代!秦军果真北上,则我军只在涞水以北之燕南山地卡住咽喉要道,三路大军同时猛攻,秦军背后是易水涞水,退不能退,只能被我三面夹击。如此形势,岂不是合围猛攻乎!”

“王翦乃当世名将,宁不见此危境?”太子丹依然一脸疑云。

“王翦灭国,不过一战耳耳!”赵平很有些不以为然。

“灭赵之后,王翦已经骄狂不知所以了。”宋如意补了一句。

“也好。但愿上天护佑,存我燕代。”终于,太子丹首肯了。

九月初三,燕代联军的特使飞马抵达秦军幕府。

赵平的战书激昂备至,秦军大将们听得头皮发麻,想笑不能笑想骂不能骂,只能黑铁柱般矗着不动。上将军王翦没有一丝表情,板着脸睁着眼仿佛钉在帅案前一般。特使将战书念诵完毕,王翦对身旁矗立的中军司马淡淡一句道:“回书,旬日之后会战。”特使高声道:“敢问上将军,究竟何时?战场何地?”不料,王翦站起身已经走了。特使正欲趋前追问,大将辛胜猛然跨前一步,拦在了当面道:“回去禀报赵平姬丹,甭当真以为这是古人打仗。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想哪里打哪里打!想甚时打甚时打!”特使黑红着脸正要说话,秦军大将人人怒目相视,再不说话,转身气腾腾走了出去。

晚饭之后,聚将鼓咚咚咚连响。大将们陆续赶进幕府大厅,王翦已经拄着长剑站在了那幅两人高的燕南地图前。中军司马一声禀报:“三军大将全数到齐!”王翦长剑点上地图,沉稳利落地说了起来:“诸位,燕代联军本是弱势,今却急切求战,此中必有机谋。敌军谋划不明,我军灭燕便无必胜成算,大好战机也会稍纵即逝。今秋不能灭燕,燕国便有喘息之机稳定国势;代赵,亦有借燕之力死灰复燃之可能。为此,我军必得一战而灭燕代军力,安定北方!此中之要,在明白破解燕代军之图谋,而后确定我军战法。”

次日清晨,王贲三万铁骑先从易水东岸的河谷地带,大张旗鼓地出动了。王贲选定的进军路线是:先向涞水上游进发,若燕代军仍不南下,则渡过涞水猛攻代国,逼联军做出抉择。这次奔袭若是真实的灭国之战,仅行军也得旬日之久。然唯其佯动,王贲不计其余,只以赵平知道秦军北上灭代消息为要。为此,王贲部虚张旗帜声势,浩浩****若十余万大军一般。

自此,灭燕大会战拉开了序幕。

秦军攻代的消息传开,燕代联军大营顿时出现了奇妙的格局。

最大的变化,是联军原定的守株待兔战法,完全无用了。因为,以代军为事实主力的联军,绝不能听任秦军灭代,必须改变战法;如何改变,仓促之间实难达成共识。听了宋如意密报,太子丹顿时恍然——与燕国相比,赵国后续势力代国才是秦国的真正劲敌;秦赵血战多年,自然将赵国当作最大祸患;不攻代而先来攻燕,本来就违背常理;如今秦军大举北上攻代,这才是秦军兵临易水的真实图谋。一明白此中奥秘,太子丹立即飞马联军幕府,要与赵平重新商定战法。此时,赵平接到消息两个时辰不到,刚刚与几名代军大将紧急商议完毕,正要击鼓聚将,恰逢太子丹与宋如意飞马赶到。

“来得正好!太子何意?”迎出幕府的赵平匆匆一句。

“秦军异动,平原君如何应对?”太子丹反问了一句。

“围魏救赵:他攻代,我攻秦!”

“时势不同,还是直接催兵救代好!”

边走边说进了幕府大厅,两人不约而同地问了一句:“为何如此?”

会商很是迅速,三人一致认同了赵平战法:当夜起兵,渡过涞水易水,兼程疾进,以燕国南长城为依托,猛攻易水之西的秦军主力,逼秦军王贲部回师救援;若王贲部坚不回师而攻代,则在开战之后分兵救代;至少,可免此时救代而被王翦主力追杀之危。战法商定之后,已是太阳偏西的未时三刻。赵平立即下令聚将,在幕府大厅下达了兼程进军会战的十余道将令。大将们离开幕府,整个联军营地立即忙碌起来。暮色时分,联军四十万分别从西、中、东三路开进,夜半时分渡过涞水。

次日正午,联军渡过南易水,立即扎营,构筑壁垒。

赵平进入幕府的第一件事,是派出快马特使向王翦幕府下战书,约定来日清晨决战。所以如此急迫,是赵平要王翦明白知道,燕代联军并没有中秦军攻代以分化联军之计,而是公然前来大举会战。赵平心存一丝期冀:也许秦军王贲部能闻讯回程,可免代国惨遭屠戮。

王翦的军令云车,矗立在易水西岸一座孤立的山头。

斥候营报来的敌情是:燕代联军已经连续渡过涞水与北易水,分三部驻扎:以腹地燕军为主的十余万人马,骑兵进驻武阳城外,步军驻屯燕南长城;以代赵军与燕国辽东精锐组成的二十余万主力,前出南易水东岸,正在构筑壁垒。

“幕府聚将。”王翦大手一挥,立即走进了云车升降厢。

辛胜对军令司马一点头,黑色大纛旗大幅度掠过天空摇摆出特有号令。及至辛胜踏进升降厢,跟着王翦出了云车,聚将鼓已经响过了两通。踏进幕府,大将们堪堪聚齐。王翦看也没看联军特使捧过来的战书,提起大笔便批了“来日会战”四个大字。联军特使一出幕府,王翦黑着脸道:“聚歼燕代联军尚有变数,各部务须上心!”

“敢问上将军,变数何在?”李信高声问了一句。

“敌分两岸三地,方圆百余里,逃离战场较前便利。”

王翦话音落点,幕府大厅骤然沉默了。应该说,这是被秦军大将们共同忽视了的一个事实——联军分作三处在易水两岸作战,秦军两路纵然铁钳夹击,也难保联军战败后不从山峁沟壑中逃离战场。大将们原本认定的胜仗,与其说是聚歼,毋宁说是击溃。

“此战,只能就实开打。”王翦终于站了起来。

“愿闻将令!”聚帐肃然一声。

“各部强兵硬战,最大缩短易西会战,尽早渡河围歼逃敌!”

“嗨!”

“原定部署不变,各部加大杀敌威力。”

“嗨!”

聚将完毕,王翦将斥候营将军唤进了幕府军令室。一番叮嘱,斥候将军在暮色中飞出了幕府,飞向了西北方的王贲大军。

晨曦初露,霜雾蒙蒙,易水东岸人喊马嘶喧嚣起来。

联军涉水时刻,是赵平亲自决断的。抵达燕南长城后,联军幕府得斥候急报:秦军王贲部没有回师迹象,依然大张旗鼓隆隆北进。与此同时,代王赵嘉的快马特使飞到,要赵平务必北上保代;若三日之内不能回军,代国君臣只有携带民众北逃匈奴。赵平心下大急,不及与太子丹会商谋划,立即对中军主力下达了军令:次日清晨,涉水求战!赵平的目的只有一个,逼王贲部回师。至于此等战法之利弊,已经无暇揣摩了。

无论联军大将们多么匆忙,一场生死存亡的大战终于开始了。

太阳还没有穿破朦胧霜雾,红色衣甲的燕代联军在宽阔的河面展开,涌动着漫上易水西岸的平野谷地,天地间一片混沌金红。当赵平的司令云车矗立起来的时候,他却惊异得说不出话来。整个谷地战场没有秦军,依稀可见的远处三面山坳里,隐隐飘**着黑色旗帜,却听不见人喊马嘶与鼓号声混杂的营涛之声。

“禀报平原君!秦军营地虚空!河谷未见秦军!”

“飞骑三十里!再探再报!”

探马飞去,赵平脸色阴沉得可怕。王翦分明在战书上批了“来日会战”,今日战场却一无大军,分明是一场阴谋之战。并非赵平相信那羊皮纸上的四个大字,而是赵平认定,秦军不可能就地遁去,秦军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觊觎着战场。既有阴谋,不是偷袭,便是伏击,舍此又能如何?赵平揣摩不透的是,秦军若想做阴谋之战,只要在联军渡河时做“半渡击之”,则联军必败无疑;如今不做半渡出兵,让联军从容渡河布好阵势,而秦军竟不见踪迹,这算甚个阴谋?你纵有奇兵埋伏,也得诱我进入险峻山谷方可。如今我军距离秦军营地山谷,至少有三五里地,且不说我在山外,便是入山,那低矮平缓的两面小山能埋伏得几多人马?赵平一面思忖揣摩,一面摇头苦笑。渐渐地,狐疑越来越重了——莫非王翦丢下空营,兼程北上会合王贲部攻代了?若非如此,二十余万大军能凭空遁身了?

“禀报平原君!方圆山地未见秦军!”

当探马斥候流星般再度飞来禀报时,赵平骤然渗出了一身冷汗——他确信,秦军主力一定北上了。片刻之间,赵平来不及细想大吼下令:“穿过山谷!北上代国!”发令完毕,赵平飞步下了云车,飞身上了战马,带着护卫幕府的三千精锐马队飞向前军。燕代地理赵平极熟:一旦渡过易水,北上代国最近的路径是穿越秦军营地所在的山谷,再渡过涞水上游进入代国。如此,大半个时辰之间,燕代联军的二十余万主力已经轰隆隆开进了虚插秦军旗帜的山谷。只有太子丹与宋如意的两支白衣马队堪堪赶到,尚未进入谷口……

突然之间,隆隆战鼓完全淹没了山谷河谷,杀声四面连天。

山口外的太子丹与宋如意,惊愕得完全不知所以。放眼方才还是空****的河谷,瞬息之间黑色秦军遍野卷来,恍如从地下喷涌出来的狂暴洪水。山谷喊杀声震耳欲聋,两道原本低矮的山梁森森然狰狞翻起一片片剑矛丛林。更为恐怖的是,易水西岸神奇地矗立起了一道黑森森壁垒,一面“章”字大旗猎猎劲舞。太子丹一看清楚,那是秦军的大型弓弩阵。也就是说,秦军章邯部的强弓硬弩,已经封锁了易水退路,联军主力若不能突破秦军山谷伏击,只能听任骇人的暴风骤雨大箭射杀干净。

“杀进山谷!与平原君会合!”太子丹大吼了一声。

“不行!”战场搏杀,士侠宋如意毕竟清醒,一把扯住了太子丹马缰大喊,“人马拥挤,找不见靠不拢!为今之计,只有杀回长城再做计较。”太子丹立即醒悟高声道:“好!马队听军师调遣,杀回长城!”宋如意喊道:“王室马队护卫太子!侠士马队,我率五十骑前冲,鲁勾践五十骑断后!跟我杀——”长剑一举,雪白战马一道闪电般飞了出去。

山谷之内,赵平主力大军眼看谷口遥遥在望,突然战鼓如雷杀声四起。片刻之间,赵平不禁有些发蒙。一个军令还没有发出,赵平便被身边久经战阵的一群老司马裹到了马队垓心。赵平清醒过来,连声怒吼,要指挥大军突出山谷。两山秦军已经山呼海啸般压来,整个大军立即陷入了身不由己的混乱搏杀。赵平的中军护卫马队,是当年赵军残存的精锐飞骑,人人都是战场勇士,不待护卫大将发出号令,已经将整个中军幕府的司马们与赵平裹在垓心,向山口飓风般卷去。混编在联军主力中的六万余代军见“赵”字将旗飞掠向前,立即心领神会。大将们不约而同连声怒吼,代军将士纷纷摆脱身边燕军自整队形,奋然死战杀向山口。编入联军主力的燕军,是颇为神秘的辽东猎骑,见代军脱开盟军自顾冲杀而去,辽东燕军大为恼恨,一面高声咒骂,一面奋然聚结各自为战,要与这黑森森秦军见个高下。

山头云车上,王翦军令大纛旗连连飞掠,秦军已经扑向了整个战场。

两军冲杀方向不同,战场便生出了意料不到的变化。敌军分流,山谷的秦军冯劫部与冯去疾部,出现了短暂的不知所措。向来埋伏作战,伏击方都是全力冲杀一个方向,逼迫敌军逃向己方的堵截壁垒。而今局面突变,代军向前扑,燕军向后卷;两山掩杀的秦军若仍然一个方向压下谷底,则必然有可能走脱一方。急切之间,冯劫冯去疾各在一面山坡不及会商,冲杀秦军一时犹豫,不免短暂散乱各自喊杀着扑向不同方向。

“左山前杀!右山后杀!”

王翦司令云车上的大纛旗两个翻飞横掠,发出了明白的攻杀将令。专一接受统率云车旗号的两军军令司马连声高呼,左山的冯劫与右山的冯去疾立即清醒,各自大吼一声,立即向前向后掩杀下去。

片刻间隙,赵平的死战飞骑已经飓风般卷到了谷口。

堵截谷口的李信部三万余人马,专一配备了一千架大型连弩、五百架大型抛石机。李信将大型连弩阵设置在了山口外的两座小山包前。这两座小山,恰恰在山口外两三里处,与伏击山谷遥遥相对,形成一片四面出口的谷地。大型连弩射程可达一里左右,向这片谷地回射锁敌,有极大的杀伤力。五百架抛石机,李信则部署在谷口地带,对逃敌做迎头一击。其余三万精锐步卒,李信将两万步卒部署在两侧山坡树林中,一闻谷内战鼓号角,两万步卒开下山坡分作两大方阵做两道防线截杀;所余一万步卒,则由李信亲自率领,守在两面山坡,防止残敌冲上山坡突围。如此部署,从地理形势与大型兵器的利用,到秦军战力的发挥,都可说是万无一失。

然则,代军飓风般卷到面前时,由于身后没有了强兵追杀,这支死战飞骑顿时显出了旧时赵军的剽悍战力。面对刚刚冲下山坡尚未结成整肃阵势的秦军步卒,代军骑士不待任何将令,齐刷刷摘下长弓搭上羽箭一齐劲射,箭雨飞出的同时,战马弯刀如影随形呼啸扑来。秦军步卒纷纷倒地的同时,飓风般的红色马队已经潮水般冲过了堤坝。山口高坡的李信大急,大吼一声,五百架抛石机顿时发动,斗大的石块密匝匝向山口代军砸来。与此同时,李信大旗急促摆动,远处两山前的一千架大型连弩也接踵发动,万千长矛大箭激**着骇人的尖厉呼啸声压向逃出山口的散乱飞骑。及至山谷中的秦军步兵黑压压杀出,代军的战马骑士的尸体已经层层叠叠地铺满了谷地。

“赵平逃脱!随我追杀!”李信暴声如雷飞身上马。

“上将军将令——”

军令司马飞骑赶到,对李信转述了王翦的将令:停止追杀代军,立即回军东渡易水,合击燕太子丹残部。李信心有不甘,还是气咻咻一挥大手,喝令全军立即出山杀向易水谷地。

此时的易水西岸,已经乱得没有了头绪。

燕军辽东轻骑拼死向后,一路杀到山口,已经折损了大半人马。山谷战场一开,太子丹与宋如意部立即回身杀向易水渡口。后山山头的辛胜遥见一片白衣白旗,心知是太子丹所部的王室飞骑。辛胜没有片刻犹豫,下令其余铁骑截杀辽东轻骑,自己翻身上马率领五千铁骑来追杀太子丹。辛胜很清楚,此战走了谁也不能走了这个太子丹,刺杀秦王的太子丹若逃出秦军重围,是秦军无法容忍的最大耻辱。太子丹的结局只能有一个:被秦军俘获,交秦王处置。即或太子丹被章邯射杀,也不是秦军的荣耀。

此时,易水西岸尚无混战局面。辛胜部飞兵追杀太子丹,章邯在高高云车上看得分外清楚。章邯立即对连弩营下令:连弩只对突出谷口的红衣燕军,不对白衣人马。如此一来,辛胜的五千铁骑与太子丹、宋如意的三千余飞骑,在易水西岸展开了风驰电掣的追逐拼杀。太子丹虽非战场之士,却在燕国深得人心。这支护卫飞骑军,全部是太子丹昔日与荆轲一起精心遴选的骑士,人人半侠半兵,立誓护卫太子。此刻面临强兵追杀,这支飞骑非但没有慌乱,反而抛掉了所有的旗帜甲胄,迅速变作人人布衣散发的轻装骑士,在战场左冲右突寻觅涉水时机。宋如意的百名任侠骑士,更是人人出色,间或以小股马队游离出去与秦军铁骑作近战搏杀,对辛胜部的追杀造成很大干扰。

若没有易水东岸的意外变化,太子丹仍然不能脱此一劫。

东岸情势变化,由秦军王贲部的武阳之战而起。王贲北上,声势大而脚下慢。未过涞水,在一道隐秘的山谷秘密驻扎下来,每日只派出乔装斥候深入代地,散布秦军北上的种种消息,使代国一片风声。燕代联军渡过易水的前夜,王贲部隐秘地向回程进发。依据父亲的将令,王贲南下有两战:一战攻克燕国下都武阳,彻底扫灭燕代根基;一战攻克易水东岸的燕南长城,堵截燕军回逃之路。依秦军战力与目下燕军状况,王贲部两战,必是秋风扫落叶之势,不会耽延。王贲以秦军铁骑的脚力战力,做了环环相扣的部署:清晨进逼武阳城下,在主战场伏击发动之时,始攻武阳;午时前后,飞兵南下燕长城攻克老弱燕军,以燕长城为壁垒截杀残余燕军。如此部署,留给攻克武阳的时段最多只能是两个时辰。

不料,夜来行军陡遇一场大雨,王贲部进发到武阳城下时天虽放晴,时辰却已经将近正午。此时的主战场,已经开打整整一个早晨,武阳守军的情势已经发生了意外的变化——赵平的代军飞骑突破重围后逃进武阳,与燕军联结死守。一波猛攻不能奏效,王贲火急攻心,立即分开兵力两面兼顾:留下万余人马继续攻城,不使赵平残部脱逃;自率万余铁骑飞驰燕南长城,要截杀太子丹后路。

可是,王贲部赶到易水东岸的燕南长城时,大部燕军已经逃走,留下的只有伤兵与老弱,太子丹的白衣马队更是没有了踪迹。王贲尚在火暴怒吼,章邯的中军司马已经飞马过来禀报了。章邯司马说,太子丹被辛胜飞骑追杀时,东岸长城没有受到攻杀的燕军立即派出仅有的数千骑兵涉水增援;燕军骑兵刚刚涉水上岸,恰逢太子丹部与尾随追杀的辛胜部一起卷到。燕军骑士放过太子丹马队,与辛胜的秦军铁骑纠缠厮杀到了一起。西岸章邯见白衣马队涉水,易水中再没有黑色秦军,立即下令连弩转向猛烈射杀;白衣马队丢下了一大半尸体,最终还是上了东岸逃脱了。救援太子丹的燕军马队,全部死在了辛胜铁骑的长剑下。

“姬丹!教你白头多长几日!”

王贲恶狠狠骂得一句,立即率领万余铁骑赶赴武阳——太子丹脱逃,不能教赵平也逃了。王贲马队西去不到半个时辰,西岸主战场的辛胜部也越过易水杀向了武阳。可是,王贲赶回武阳时,情势又发生了变化:武阳城攻破了,赵平残部杀出城逃跑了。

“破城逃敌,你做何说!”王贲黑着脸问本部副将。

“骑对骑,赵军不弱!”副将硬邦邦回了一句。

辛胜赶到,查勘罢战场只说了一句话:“撂下武阳!回易西营地!”

暮色时分,幕府聚将。王翦一句话没说,下令中军司马禀报汇集之战果。司马禀报说:三处战场共斩首燕辽东军六万八千余、代军四万三千余,俘获两军十四万余,攻克燕国下都武阳、燕南长城;逃脱燕太子丹、军师宋如意,逃脱代军主将赵平;燕代两军,总计逃脱十余万人马。

“甚个鸟仗!处处有错!”李信愤愤然骂了一句。

“怪也!两头跑!谁知道逮哪头!”冯劫、冯去疾异口同声。

“走脱太子丹!我领罪!”辛胜红着脸嚷嚷。

“谁也不怪!全在我贻误战机!”王贲脸色铁青。

“打了败仗吗?”王翦沉声一句,大将们都不说话了。王翦站了起来,拄着长剑走到大板地图前道:“灭国之战,绝非寻常攻城略地。邦国不同,战况不同。希图战战全歼,一战灭国,无异于白日大梦。运筹谋划,自要以全歼为上。然战场生变,依然拘泥谋划,计较战果,便是赵括,便是纸上谈兵。此战,虽未全歼燕代两军,也走脱了太子丹与赵平,仍然是破燕之战!因由何在?根本之点,燕代两军,主力丧失殆尽;燕代两国,从此不足以举兵大战!只要我军继续追杀,燕代两国何以抗之,何以存之!”

“愿闻将令!追杀燕代!”满厅一声吼喝。

“追杀之战,谋定而后动。”王翦冷冷一句,散了聚将会商。

当晚,王翦向秦王拟就了战事上书。

王翦在上书中备细禀报了此战经过,提出了自己的灭燕安燕方略。时近冬令,大军北进艰难,当开进燕国下都武阳歇兵过冬,来春北上灭燕灭代;冬季之内,最好能派出安燕官吏入燕,妥为谋划燕国民治;燕国古老,风习特异,若李斯不能北上,则请秦王下书蒙恬入燕,与顿弱共商治燕之策。

这是公元前226年夏天的故事。

四年之后,即公元222年,残燕残赵再度联结,欲图起事复国。秦王得闻消息,决意彻底根除燕赵之患,遂派大将王贲率十万大军北上。王贲部深入辽东,一年内先擒获燕王喜,再回师西来俘获代王赵嘉,干净利落地结束了辽东之患。自此,燕赵两国彻底从战国消失了。

[1]申徒,战国韩官,即魏国之司徒,职掌土地劳役。据《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张良曾任韩末申徒。

[2]河内郡,战国末期亲郡,大体今黄河北岸之中段区域,东部有安阳重镇。

[3]古代井陉山水流情势,见《水经注·卷十》。

[4]先秦“方城”之名有四,三处在北楚(今河南南部),一处在燕国。《诗·召月》云:“侵镐及方。”朱熹注:“镐、方,皆地名,疑皆朔方也。”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考订,这一方城在燕国涿县东南地带。

[5]秦军灭燕之进军会战路线,史无详载。《史记·秦始皇本纪》云:“秦军破燕易水之西。”《史记·燕召公世家·集解》徐广注云,秦军出涿郡故安。两说不同,当互有联系,实际可能是战场攻防转化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