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灭韩,秦国君臣争论了整整一个冬天。

多次朝会的主旨,不是用兵之法。以秦韩实力对比,秦国本不需为灭韩之战费心。所以反复商讨,其要旨在于:韩为秦一天下之首例灭国,牵涉日后秦国将以何种方式逐一对待其余五国,开首需要注重何等因素等等,实际是总体范式的确定。议论开来,具体事宜一件件牵涉出来,越议越多。如何对待韩国王族,如何处置韩国降臣贵胄,如何处置韩国宫殿,如何变更韩国律法,如何立即在所灭之国推行秦法,等等。举凡一事,皆涉示范作用,一时多有争议。这也是姚贾出使之后,秦国大军没有接踵而至的根本原因。可以说,一年之中,秦国君臣始终都在争论灭韩方略与一统范式。进入窝冬之期,秦王嬴政下诏:三日一朝会,务必在立春之前定下长策大计。于是,东偏殿的二十多只大燎炉竟日不熄,重臣小朝会一次又一次绵绵不断。几次下来头绪日多,陷入长期争辩无法定论。

“路要人走。如此陷于琐细,何能迈开脚步!”

第六次朝会,秦王嬴政终于拍案道:“六国情势不一,未必一式而灭,未必一式而统。不走出一大步,万事无解。目下先说灭韩,其余五国事待后议定。”大臣们终于一致赞同,然歧见还是没有消除。

丞相王绾提出的对策是:效法武王灭商,存韩社稷,收韩国土。

李斯、尉缭反对,一致认为:韩为天下中枢,是秦国扫灭山东六国的根基枢纽之地,不能留下动乱根基。尉缭说:“武王灭商,不足效法。何也?若非留存殷商根基,何有管蔡武庚之大乱?若非周公鼎力平乱,安得周室天下!历经春秋而战国,天下时势已经大不同于夏商周三代。不同者何?天下向一也!潮流既成,则成法不必守。若存韩社稷宗庙都城,韩国何灭?假以时日,韩国王族必笼络韩人抗秦自立。其时也,战乱复起,天下裂土旧制复恶性循环不止,秦国一天下之大义何在哉!”

李斯说得冷静:“秦一天下之要义,在于一治。何谓一治?天下一于秦法也。一于秦法之根本,在于治下无裂土自治,无保留社稷之诸侯。如此,天下一体郡县制。若存韩国宗庙社稷都城,与保留一方诸侯无异也。如此灭国,何如不灭?秦国称霸天下已经三世,要使六国称臣纳贡,秦国称帝做夏商周三代天子,易如反掌耳,统之何益?秦统六国,其志不在做王道天子,而在根除裂土战乱之源,使天下一法一治。此间根本,不当忘也!”

两位上将军略有不同。蒙恬一力赞同李斯尉缭主张,补充理由是:“韩国素有术治癖好,其称臣绝非真心归秦,无非权宜之计也。若存韩社稷都城,一旦山东情势有变,举兵向秦之前锋必韩国无疑也!”王翦不涉总体方略,只说了秦军目下状况,末了道:“以秦韩兵力之势,灭韩不当出动大军主力,偏师可也。秦军主力,只待灭赵大战。”

大寒那日,嬴政最终归总道:“秦一天下,其要义已明,长史国尉所言甚当。灭韩大计,不存王族社稷,不存其国都城,韩地根基务必坚实!其余五国,视情势而定。”

秦王的决断,几位重臣皆无异议。王绾所以赞同,是因为秦王已经申明韩地根基务求坚实,其余五国视情势而定。也就是说,六国很可能一国一个路径,天下大计只能灭六国之后最终确定。如此且走且看,不失为目下最为得当之方略。王绾总揽国事,谋事最讲稳妥,自然不会再有异议了。之后进入兵事谋划,王翦主张不出动秦军主力,举荐内史将军嬴腾率内史郡并咸阳守军,展开对韩作战。秦王首肯,大臣们没有异议。

如此部署,形成的秦军态势是:蒙恬一军驻屯九原御边,王翦主力大军驻屯蓝田大营备战灭赵,内史腾率关中及咸阳守军对韩作战;桓龁、蒙武之河外老军继续对赵袭扰,以使赵国不能鼓噪山东合纵;其余关塞守军,只保留河西离石要塞、东部函谷关要塞、东南武关要塞、西部陈仓要塞四处,每关两万重甲步军,只防偷袭之敌,不作任何出击。

韩王安八年秋风方起,内史嬴腾率领五万步骑隆隆开出函谷关。

九月初,韩王安接到秦军统帅内史腾军使传书:秦军将在中旬于南阳郡受地,韩王并丞相务必亲自交割。韩安大为惊恐,总觉秦军是要借故拘拿自己,下令老内侍备车连夜出逃。恰在廊下登车之际,丞相韩熙匆匆赶来,一番苦苦劝阻,才使韩安醒悟过来。韩熙毕竟老到,说:“秦军果欲拘拿我王,何待今日矣!王若弃国而逃,秦军纵然不入新郑,韩国亦无异于自灭也!内史腾以特使名义,明白召我君臣,若帐前拘我杀我,岂非自毁信誉于天下?我王与臣,果能一死而使秦军失信于天下,何惧之有!”韩安低着头转悠着,反复思忖了好大一阵,终于认定如此做法很划算,至少比逃跑捉回再杀要更有颜面,终于点头。

约定之日,韩安、韩熙带着新郑残存的大臣,出动了全部王室仪仗,极为隆重地开进了宛城郊野的秦军大营。临行之时,少府不解大张旗鼓缘由,劝韩王奉行一贯方略,轻车简从以示弱自保。韩安罕见地昂昂然道:“本王威仪隆重,方可使天下知我行止也!秦军要杀,怕他何来!”此话传开,随行护卫将士一片感奋,大觉韩王如此胆识方算秉承了老韩族大义本色,一时人人精神抖擞,仪仗车马气象与往昔颓废萎靡大不相同。

“韩王鲜衣怒马,战胜之象也!”

幕府辕门外,内史腾一句揶揄大笑,韩国君臣大是尴尬。

韩安一时难堪,红着脸应道:“大宾入境,没得穿着,无他无他。”一句话未了,秦军将士哄然大笑。韩国将士羞愧低头,顿时没有了来时轩昂气势。王车后少府丞不禁低声嘟囔道:“威仪而来,几句邦交辞令也没个成算,真是!”好在丞相韩熙上前补道:“韩国虽臣,毕竟大国。礼数所在,将军幸勿见笑。”内史腾一拱手大笑道:“秦人敬重节烈风骨,原无奚落之心,丞相见谅。若是韩王能整顿军马,与我真正一战,成就嬴腾灭韩大战之功,嬴腾不胜荣幸!”韩安更是窘迫难堪,只红着脸连连摇手:“好说好说,正事罢了再说。”惹得秦军将士又是一阵哄然大笑。内史腾笑得咳嗽不止,只好吩咐迎韩国君臣进入幕府。

交割事宜并不繁杂。韩安捧上南阳郡二十三城图册,韩熙一一指明府库所在,韩国割地便告完结。依着韩安事先忖度,嬴腾必然穷究府库贵重财货被搬运一空之事,已经与丞相韩熙谋划好一套说辞。来时一路,韩安都在琢磨说辞有无漏洞,只等内史腾查究询问。不想嬴腾连图册也不打开,只对中军司马吩咐一声照图接城,便下令上酒。韩安心下惴惴,终于不自觉道:“韩国所交城池,财货民众大体无缺,将军务必禀报秦王。”内史腾大笑道:“有缺无缺,管他何来。韩国想搬尽管搬,搬到天边都一样!”韩安脊梁骨一阵发凉,韩熙嘴角抽搐着说不出话来,谁也无心饮酒了。

当夜回到新郑,韩安、韩熙一班大臣一直商议到五更方散。

这次,韩国君臣惊人地一致认定:内史腾的种种言行,尽皆明白无误地传达出,秦军灭韩之势已经不可变更,秦军长剑已经真正架到了韩国脖颈之上!如何应对,却又各有说法。封地尚在的段氏、侠氏、公厘氏几家大臣主张,立即放弃新郑,王室移跸颍川郡或其他山河之地,凭险据守。王族大臣如丞相韩熙等,大都没有了封地,则主张坚守新郑与秦军做最后一争;同时派出秘密特使,兼程赶赴五国求援,或可保全韩国社稷。少府丞与王城将军等低爵臣子,封地极小且大多已在多次割地中流失,莫衷一是地时而附和走,时而附和留。

痛定思痛,韩安反倒渐渐清楚起来:坚守新郑,固然未必守得住;求援五国,五国也未必出兵;然若果真逃出新郑,进入大臣封地,其后果只能更惨;那些老世族早已将封地整治成了私家城堡,失势而进无异于羊入虎口,其时奸党弑君,自己还不是身首异处?

“无须再争,三策救难!”

韩安终于拍案决断,说出了三策:其一,立即整军,坚守新郑;其二,立即派出特使,赶赴五国求援;其三,新郑国人悉数成军,府库兵器悉数发放,各家封地立即将历年所欠财货粮草,运入新郑以做军用,举国全力抗秦!韩安说罢,几个王族大臣一口声赞同拥戴,几家封地大臣却不说话,场中一时颇见难堪。

“臣以为,封地粮草,可暂时不议。”

说话者是一个年轻人,瘦削白皙如女子,底气很浑厚。年轻人道:“目下韩国情势,已是人地皆失。目下山东情势,已是国各自危。新郑当守,邦国大义也。唯新郑可守能守,韩军能战力战,五国方可救韩,韩之世族封地方可全力资国;若新郑一战败北,五国必不来救,粮草财货纵然运入新郑,亦是资秦而已。况且,目下新郑尚有南阳郡搬回之财货粮草支撑,宜全力备战,不宜急于征集封地财货粮草。韩王若激励国人死战,守得半年一年,各国救援必源源而来,粮草何难!”

“噫!你是何人?”韩安大是惊讶。

“臣名张良,新任申徒[1]。”

韩熙连忙道:“老申徒月前亡故,张良乃老臣举荐。”

“好!依张良之说,粮草不论,目下立即备战!”

韩安拍案决断。大臣们没有了眼下利害纠葛,第一次显出同心气象,分外利落地达成了部署:擢升王城将军申犰为新郑将军,立即征集各方军马开出新郑驻防;丞相韩熙总筹粮草军器,筹划新郑城防事宜;张良草拟求援国书,督导求援事宜;韩王安亲自督导整军,激励将士。如此等等一番部署,韩国君臣立即匆匆忙忙大动了起来。

多年死气沉沉的新郑,第一次喧闹了。

秦国内史将军嬴腾接到斥候军报,得知韩国开始整军备战,顿时精神大振。一阵拍案大笑,嬴腾下令中军司马将消息通晓全军,并立即上书秦王。不消片时,秦军大营一片呼啸欢腾,快马特使飞出了军营。

偏师大营欢腾整备大战之时,秦王特使到了。

特使是年轻的国尉丞蒙毅。蒙毅带来了秦王严厉的王书:“对韩之战,务求成功,不得轻忽。韩既有心抗秦,恶战亦未可知。内史腾若无胜算,本王可增调蒙武部兵力为援,亦可换王翦锐师东来。究竟如何,与蒙毅论定后告。”

嬴腾悚然警悟,力邀蒙毅参与幕府会商。大将们一听秦王书,立时觉得此战可能真有得大打,一片嗷嗷吼叫:“不能一战灭韩,我等甘当军法!”“内史军也曾是主力锐师,不会辱没秦军!”“不成!一仗没打,凭甚换兵换将!”嬴腾脸色一沉,拍案大喝道:“嚷嚷个鸟!都给我听着:不想换兵换将,便得给我拿出个战胜法子来,上报秦王!一个一个说,各营备战情势如何?”

大将们立时肃然,各营大将挨个禀报,确实没有轻慢战事之象。最后议定战事方略,大将们大多主张立即猛攻新郑,趁韩军尚未开出新郑,一举灭韩!嬴腾冷静了许多,对大将们再次申述了秦王务求首战成功的苦心,提出“缓过冬季,明春攻韩”方略。嬴腾对自己方略这样解说:“眼下行将入冬,冬季战事历来多有奇变。或风或雪,都可能使战事时断时续,或中途生变。与其如此,不如养精蓄锐,全力备战,来春一鼓作气下韩!再者,韩国庙堂龌龊,军民涣散,目下紧绷战心,战力必强。若假以时日,只能生变。新郑城外大军能否坚持一冬,驻屯郊野,亦很难定。如此等等,明春作战,对我军有利!”嬴腾末了道:“目下须得向将士申明:我军之要,不能轻躁。不求个人军功大小,务求灭韩成功。一切预备,以此为要!”

蒙毅当即对嬴腾肃然一躬:“将军方略,正是秦王之心也。”

“秦王!也如此想?”嬴腾惊讶了。

“秦王有说,宁可缓战,务求必成。”

蒙毅话音落点,举帐大将一声秦王万岁。此后蒙毅对将士们说,回咸阳复命之后,他将返回三川郡亲自督运粮草辎重。大将们对这个年轻的国尉丞由衷地敬佩,又是一声“万岁”。如此方略一定,蒙毅立即连夜飞车回咸阳去了。

一个冬天过去,韩国抗秦气象随着消融的冰雪流逝了。

先是驻屯新郑郊野的八万大军士气回落,吵吵嚷嚷要回新郑窝冬。接着是求援特使带回的消息令人窝心——各国皆以不同理由,无法救援韩国。新军**,求援无望,新郑的抗秦呼声一落千丈。

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段氏、公厘氏、侠氏三家大臣逃出新郑,躲回自家封地去了。消息传来,韩王安大为震怒,立即下令彻查并追捕三大臣。查勘的事实是:三家重金买通城门守军,携带新郑存储的全部贵重财货出逃,究竟谁开的城门,始终查不清楚。追捕的结局是:风雪漫天路途难辨,连三队车马的影子也没有看见。消息不胫而走,贵胄大逃亡事件接二连三地继续发生着。追不到,查不清,件件逃亡没着落。韩安长吁短叹,韩熙无病不起,韩国庙堂连正常运转也捉襟见肘了。

“天若灭韩,何使韩成大国!天不灭韩,何使新郑一朝溃散!”

无论韩安在太庙如何哭泣悲号,最后一个春天都无可避免地来临了。

韩王安九年春三月,内史腾大军终于对新郑发动了猛攻。

冰雪消融,申犰全力凑集了五万新老兵士再度开进洧水南岸老营地。壁垒尚未修复完毕,秦军三万步军便在响彻原野的号角声中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连排强弩发出的长箭,密匝匝如暴风骤雨般倾泻。韩军尚在壕沟中慌乱躲避,一辆辆壕沟车已轰隆隆压上头顶,剑盾长矛方阵立即黑森森逼来,步伐整肃如阵阵沉雷,喊杀如山呼海啸,遍野杀气使韩军还没有跃出壕沟布阵,已经全线崩溃了。

踏过韩军营垒,秦国步军没有片刻停留。除了护卫两座韩军根本没有想到去拆除的石桥,秦军无数壕沟车一排排铺进河水,一个时辰在洧水又架起了三道宽阔结实的浮桥。各种大型器械隆隆开过,堪堪展开在新郑城下,步军马队呼啸而来,半日之间已经将新郑四门包围起来。

一阵凄厉的号角之后,内史腾亲自出马向箭楼守军喊话:“城头将军立报韩王:半个时辰之内,韩王若降,可保新郑人人全生!韩王不降,秦军立马攻城!其时玉石俱焚,韩王咎由自取!”

城头死一般沉寂,只有秦军司马的吼声森森回**。

就在内史腾的攻城令旗高高举起,将要劈下的时刻,一面白旗在城头竖起,新郑南门隆隆洞开。韩王安素车出城,立在伞盖之下,捧着一方铜印,无可奈何地走了下来。嬴腾昂昂然接过铜印,高声下令铁骑城外扎营,步军两万入城。

三日之后,韩王安及韩国大臣被悉数押送咸阳。

只有那个年轻的申徒张良,莫名其妙地逃走了。旬日之后,内史腾接到秦王下书:封存韩国府库宫室,待后处置;嬴腾所部暂驻新郑,等待接收官署开到。一月之后,秦国书告天下:韩国并入秦国,建立颍川郡。三月之后,韩王安被秦军押送到毗邻韩原的梁山囚居。

公元前230年春,秦王政十七年春,韩国正式灭亡。十年之后,山东六国逐一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