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在那道合抱粗的石柱前整整站了一日,偌大东偏殿静如幽谷。

石柱上新刻了一篇文字。这是王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石柱木柱中,唯一被刻字的一道大柱。字是李斯所写,笔势秀骨峻拔,将笔画最繁的秦篆架构得法度森严汪洋嵯峨,令人不得不惊叹世间文字竟有如此灵慧阳刚之美境。然则,年轻秦王所瞩目者,却非文字之美。他所以久久钉在石柱之下,是对这篇文字涌流出的别样精神感慨万端。

积微,月不胜日,时不胜月,岁不胜时。凡人好傲慢小事,大事至,然后兴之务之。如是,则常不胜夫敦比于小事者矣!何也?小事之至也数,其县日也博,其为积也大。大事之至也希,其县日也浅,其为积也小。故善日者王,善时者霸,补漏者危,大荒者亡!故,王者敬日,霸者敬时,仅存之国危而后戚之。亡国至亡而后知亡,至死而后知死,亡国之祸败,不可胜悔也。霸者之善箸焉,可以时托也。王者之功名,不可胜日志也。财物货宝以大为重,政教功名反是,能积微者速成。诗曰:德犹如毛,民鲜克举之。此之谓也。

嬴政读过《荀子》的若干流传篇章,从来没有读过如此一篇。

那夜书房小宴,当李斯第一次铿锵念完这段话,并将这段话作为他入主中枢后第一次提出的为政方略根基时,嬴政愣怔良久,一句话也没说。那场小宴,是在王绾与李斯历经三日忙碌顺利交接后的当晚举行的,是年轻的秦王为新老两位中枢大臣特意排下的开局宴。主旨只有一个:期盼新丞相王绾与新长史李斯在冬日预为铺排,来春大展手脚。

酒过数巡,诸般事务禀报叮嘱完毕,嬴政笑问一句:“庙堂大柱俱为新锐,两卿各主大局,来年新政方略,敢请两位教我。”王绾历来老成持重,那夜赳赳勃发,置爵慨然道:“君上亲政,虚数五年,纠缠国中琐细政事太多,以致大秦迟迟不能东出,国人暮气多生。而今荒旱饥馑已过,庙堂内政亦整肃理顺,来年当大出关东,做它几件令天下变色的大事,震慑山东六国,长我秦人志气!”嬴政奋然拍案赞同:“好!五年憋闷,日日国中琐事纠缠,嬴政早欲大展手脚。两位但说,从何处入手?”王绾红着酒脸昂昂道:“唯其心志立定,或大军出动,或邦交斡旋,事务谋划好说。”嬴政大笑一阵,突然发现李斯一直没说话,眉宇间似乎还隐隐有忧虑之相,不禁揶揄:“先生新入中枢,怕嬴政不好相与乎?”

“臣所忧者,王有急功之心也。”李斯坦然地看着嬴政。

“先生何意?欲做大事便是急功?”议政论事,嬴政率直不计君臣。

“臣所忧者,王之见识有差也。”李斯很平静。

“何差之有?”嬴政一旦认真,那双特有细眼分外凌厉。

“长史不明不白,究竟要说甚?”王绾显然有些不悦。

“臣启君上。”李斯没有理会王绾,一拱手径直说了下去,“强国富民一天下,世间最大功业也。欲成此千秋功业,寻常人皆以为,办好大事是根基所在。其实不然,大功业之根基,恰恰在于认真妥当地做好每件小事。臣所谓君上见识有差,在于君上已经有不耐琐细之心。或者,君上对几年之间的邦国政务评判有差。此等见识弥漫开去,大秦功业之隐忧也。臣之所忧,唯在此处。”

“大业以小事为本?未尝闻也!”王绾第一次拍案。

“新说……先生说下去。”嬴政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亮光。

“臣请念诵一文。”

嬴政点了点头,思绪还缠绕在李斯方才的新说中。

李斯咳嗽一声,竭力用略带楚音的雅言念诵了那篇短文。

嬴政默然良久。

“此文何典?”王绾皱起了眉头。

“我师荀子《强国篇》,其中之一章。”

“大事不成王业,小事速成王业?说得通吗?”王绾兀自嘟囔。

李斯很认真地回答了王绾的困惑:“丞相,此论主旨,非是说大事无关紧要,实是说小事最易为人轻慢疏忽。对于庙堂君臣,大事者何?征伐也,盟约也,灭国也,变法也,靖乱也。凡此大事,少而又少,甚或许多君主一生不能遇到一件。小事者何?法令推行、整饬吏治、批处公文、治灾理民、整军经武、公平赏罚、巡视田农、修葺城防、奖励农工、激发士商、移风易俗、衣食起居等等。凡此小事日日在前,疏忽成习,必致荒政,根基虚空。其时,大事一旦来临,必是临渴掘井应对匆匆,如何能以强国大邦之气象成功处置?是故,欲王天下,积微速成。不善小政而专欲大政者,至多成就小霸之业,不能一天下也!”

“依你所言,新局为政方略何在?”王绾皱起了眉头。

嬴政没有说话,猛然盯住了李斯。显然,这也是他要问的。

“五年之期,专务内政。”

“内政要旨何在?”

“整饬吏治,刷新秦国,仓廪丰饶,坚甲利兵。”

“而后?”

“东出函谷,势不可当,一统天下!”

嬴政肃然站起向李斯深深一躬:“敢请先生大笔,赐我积微篇章。”

次日午后,李斯在一幅绢帛上写成了那篇大论。嬴政立即吩咐赵高宣来尚坊令,遴选一名最好的石工,将这篇文字刻在了日常处置政务的东偏殿斜对王座的石柱上。嬴政特意为这篇大论取了个名目——事也政也,积微速成。柱石刻就,嬴政钉在柱下不动了。

暮色降临,铜灯亮起,嬴政一如既往地坐到了大案前开始批阅公文。提起那支蒙恬大管,嬴政自觉心头分外平静。这种临案心绪的变化,只有嬴政自己清楚。既往临案,同样认真奋发,但内心是躁动不安的。不安躁动的根本,是对终日陷溺琐细政务而不能鲲鹏展翅的苦苦忍耐,只觉得竟日处置政务小事,对一个胸怀天下大志的君王,简直是一种折磨。假如不是长期磨砺的强毅精神,也许他会当真摔下大笔赶赴战场的。今日不同了。荀子的高远论断,李斯的透彻解析,使嬴政心头的盲点豁然明朗——这日复一日的琐细政务,实际是一步步攀上大业峰巅的阶梯。何谓见识?发乎常人之不能见,是谓见识也。荀子的积微速成说,不是寻常的决事见识,是一种方法论,一种确立功业路径的行进法则。纵观历史成败,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也。思谋透彻,见识确立,嬴政突然觉得自己成熟了。嬴政清醒地知道了自己是谁,自己每日在做甚。这种对人生况味的明白体察,使年轻的秦王实实在在地处于前所未有的身心愉悦之中。

提出“五年刷新秦国,而后东出天下”的为政方略后,李斯马不停蹄地走遍了所有官署。年关之前,李斯开出了一卷长长的整饬内政清单,分为农事、工商、执法、关防、新军、仓廪、盐铁、吏治、朝政、王室十大方面一百六十三项具体实务。各个大口该当整肃的事务以及该当达到的法度目标,全数详细开列。

会商清单时,王绾脸红了:“君上,臣请换位,李斯当任开府丞相。”

“丞相何出此言!”李斯也红脸了。

嬴政笑了:“自知之明,好事。然目下丞相王绾最宜,无须礼让。”

“君上明断!”李斯长吁一声。

“君上,臣忝居高位,终究不安矣!”王绾面有愧色地摇着头。

年轻秦王慨然拍案:“重臣高位,既在才具,又在情势,丞相何须不安也!目下之要,需我等君臣合力共济,同心谋事,一统天下,止息兵戈,职爵之分何足道哉!”

“正是!职爵之分,只在做事便捷。”李斯坦然呼应了秦王。

“好!此话撂过。臣定依先生清单铺排,全力督导。”王绾坦然笑了。

那日,君臣三人将所有事项都做了备细分工,其中要害事项一一落实到最佳人选。落到嬴政头上的只有一件大事,此事非秦王出面无从着手。嬴政目下所看的公文,恰恰是这件棘手的事情。

“小高子,羽阳宫之事如何了?”嬴政突然抬起头。

“好好好,好了。”看着秦王罕见的舒畅面容,赵高惶恐不知所措了。

和煦的春日,秦王西来羽阳宫会见王族元老大臣了。

王族元老们匆匆赶到大殿,秦王却没有临殿会事。羽阳宫总管老内侍宣读了一道王书:秦王进入沐浴斋戒,着所有与祭者从即日开始,沐浴斋戒三日,而后行西畤郊祀大礼,祈祷白帝护佑秦国。王书读罢,老臣们一片肃然,异口同声地奉书领命。目下朝野无人不知,这个年轻的秦王日日勤政惜时如命,能三日沐浴斋戒脱开政事,实在破天荒也。秦王如此看重郊祀大典,王族臣子夫复何言?

三日之后,曙色未显,队队车马仪仗辚辚开赴西畤。

太阳高高升起的辰时,郊祀大典圆满成礼。所有与祭者都分得了一份祭肉,无不感慨唏嘘。依照郊祀礼仪,与祭君臣三百余人,各自肃立在原有的祭祀位置,虔诚地吃完各自分得的祭肉,祭礼方算圆满告结。这日也是一样,吃完具有神性的祭肉,盛大的车马仪仗轰隆隆开回了羽阳宫。将到宫门,与祭元老们接到王书:歇息两个时辰,午后赴殿,秦王会事。

午后的庭院春阳和煦。秦王说大殿阴冷,不利老人,不妨到庭院晒着太阳说话。元老们分外高兴,纷纷来到庭院,各自找一处背风旮旯舒坦地坐了下来。年轻秦王也在池畔一方大石坐了下来,看看这个问问那个,一时还没说到正事。谁知一到太阳地不打紧,不消片刻,几个老人在暖和的阳光下眯起老眼扯起了鼾声。更有许多老臣,急匆匆站起离开,片刻归来又急匆匆离开,额头汗水脸色苍白呼哧呼哧大喘不息。嬴政眼见不对,一边询问究竟何事,一边紧急召来太医巡视。三位老太医巡视一圈,回禀说没有大事,瞌睡者是不经连日斋戒今日奔波,体子发虚的老态;来去匆匆者,是吃了祭肉克化不动,内急;服得三两服汤药再调养几日,当无大事。

“王叔,我吃祭肉最多,如何没事?”嬴政声音大得人人都能听清楚。

“王叔能与你比?”做大田丞的元老气喘吁吁摇手,“你虎狼后生也,我等花甲老朽也。那祭肉,都是肥厚正肉,大块冷吃,倒退十年没事。今日不行也……”

“是也是也,不行了。”周遭一片纷纷呼应。

“三日斋戒,腹内空虚。突遇祭肉来袭,定然内急。”

国尉丞的兵法解说,引来一片无奈地咳嗽喷嚏带出鼻涕的苦笑。年轻秦王强忍着笑意站起,拱手巡视着四周高声道:“此乃嬴政思虑不周,致使诸位尊长受累。嬴政之过,定然弥补。太医方才说过,诸位尊长需要调养,始能恢复。嬴政以为,羽阳宫乃形胜之地,诸位不妨在此多住几日,一则缅怀先祖功业,二则游览形胜,三则调养元气。诸位尊长以为如何?”

“君上,只是,只是国事丢弃不得也!”大田丞勉力高声一句。

一元老伸展腰身一个激灵:“噫!老夫如何梦见周公也。”

在元老们一片难堪的笑声中,嬴政正色道:“诸位尊长与闻国事之心可嘉。本王之意,诸位尊长集居羽阳宫,亦可与闻国事。实施法程,由老驷车庶长宣示。”

一辆座榻两轮车推了出来,一直没露面的老嬴贲点着竹杖说话了:“诸位都是王族子孙,该将秦国功业放在心头。掌家日久,尚知家事传于后生。在座诸位,还有执掌家族事务的吗?没有!因由何在?年高无力,老迈低能。家事尚且明白,国事如何糊涂?说到底,公心不足,奉公尚差。今次郊祀,三日斋戒、一顿祭肉、片刻春阳,诸位便老态尽显,谈何昼夜轮值,连番奔波?老夫之意,该当全数退隐,老夫也一样!奈何秦王敬老敬贤,着意留诸位与闻国事参酌谋划,老夫方谋划出一个法程,诸位听听。”

“愿闻老庶长谋划。”元老们一片呼应。

驷车庶长署的府丞展开竹简,备细陈述了元老与闻国事之法。法程是三个环节:其一,驷车庶长府会同王室长史署,每旬日向羽阳宫送来一车公文副本,供元老们明白国政大要。其二,元老们可据国事情势论争筹划,每有建言,交羽阳宫总管内侍快马禀报咸阳王室。其三,建言良策若被采纳,视同军功,建言者照样晋升爵位。

老嬴贲一点竹杖:“诸位既能建言立功,又可怡养天年,如何?”

元老们异口同声地说:“没有异议。”之后一阵默然,老臣们似乎有某种预感,又相继提出了几个实实在在的心事。一是咸阳家人可否搬来同住?嬴政笑答,诸位家人尽可一并搬来,羽阳宫不够还可拓展。二是老臣若念咸阳,能否还国小住?嬴政笑答,所有王族老臣在咸阳的府邸,都长久保留,谁想还国,随时可回可居。三是日后若无建言之功,爵位禄米是否便没了?嬴政笑答,诸位既往之功不能抹杀,且日后依然谋国,无非虚职而已;元老原本爵位禄俸依旧,若有建言新功业,仍依大秦律法论功晋爵。如此这般一一明定,元老们再也没有话说了。全场默然良久,白发苍苍的一群王子王孙忽然都哽咽了,涕泣念叨最多的一句话是,只要能为秦国效力,挂冠去职怕个鸟。

了结此事的当晚,年轻的秦王大宴元老。

正在酒酣耳热之际,咸阳快马传车飞到,李斯密书急报:关外秦军开始大举攻赵,国尉蒙武已经亲自赶赴函谷关坐镇粮草。嬴政接报没有片刻犹豫,留下驷车庶长老嬴贲善后,自己连夜赶回了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