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消散,天倏忽亮了。

夏日朝霞匆匆挂上了树梢,幽暗沉郁的胡杨林顿时亮堂燥热起来。蓦然之间,一阵童声在林间**开:“菲菲林下,酣梦忽忽,何人于斯,原是大父。”“大胆小子!”朦胧之中蒙骜嘴角连番抽搐,尚未睁眼一声大喝。一个气喘吁吁满头汗水的总角小儿,正顽皮地揪弄着蒙骜灰白的连鬓大胡须。陡闻大喝,小儿一骨碌翻倒,又立即爬开跳起,拔出了插在旁边的短剑。一串连滚带爬,既狼狈又利落煞是滑稽,坐起来的蒙骜不禁捧腹大笑。

“吾乃大将蒙恬是也!不是小子。”小儿挺着短剑奶声赳赳。

“大酱倒是不差。忽而练筝,忽而练剑,甚个大将?”

“晨剑晚筝,大将正形!不是大酱。”

“好好好,大将不是大酱。小子能找爷爷,记一功。”

“大父夜不归营,该当军法。”

“甚等军法?末将领受。”老蒙骜当即站起煞有介事地一拱手。

“罚修鹿砦三丈!”

“错也。”蒙骜板着脸大摇白头,“拘禁三日,不得与操。狗记性。”

“旧制不合军道。此乃蒙恬新法!”

“小子翻天也。甚处不合军道?说不出子丑寅卯看打!”

“大父懵懂!”小儿赳赳拱手奶声尖亮,“丁壮拘禁,不操不演,肥咥海睡,空耗军粮,算甚惩罚。罚修鹿砦,既利战事,又明军法,且不误军粮功效。此乃军制正道。”

“噫——”蒙骜长长惊叹了一声,拍打着赳赳小儿显然凸出的大额头,“小子头大沟道多,有鼻子有眼也。小子再说,既不合军道,武安君作甚要立这等军法?”“想不来。”小儿摇摇头陡然红脸,“容我揣摩几日,自有说法。”

“好好好,小大将尽管揣摩,老大将要咥饭了,走。”

“不能咥!”小儿一步蹦前张开两臂挡住,又神秘兮兮摇摇手,“大父附耳来。”蒙骜板着脸弯腰凑下,小儿搂住他脖颈低声说,有人守在厅堂,大父不能去。蒙骜皱着眉头笑道,教老大将饿肚皮吗?小儿连连摇头,那人车中有一大箱酒,定是想灌醉大父;大父一夜游**未睡,沾酒便醉,不能去。蒙骜皱起了眉头,那人甚模样,知道是谁吗?小儿大眼珠忽悠一转,该是吕不韦,没错。蒙骜大是惊奇,你小子知道吕不韦?小儿得意地笑了,父亲书房有张画像,写着吕不韦名字,与此人一模一样。蒙骜又是惊奇,你父甚时有吕不韦画像?小儿忽悠着眼珠咕哝,想想我想想,三年前?对,三年前。蒙骜不禁哈哈大笑,吹牛号也,三年前你小子几岁?小儿陡然红脸赳赳,三岁!我记得清楚,说不准甘愿受罚。蒙骜连连点头,好好好大将无错,走,看个准头。大父该大睡一觉,再会客不迟。小儿很不以为然地嚷嚷着。知道甚,蒙骜拉起小儿便走,老大将一日只要有个盹儿,便熬得十天半月,一宿不睡算甚?走。

等候在正厅者,果然是吕不韦。

蒙骜对吕不韦清晨上门,确实感到意外。

小孙子蒙恬说是吕不韦,蒙骜根本不信。一个五六岁的小孩童,说厅堂有个他三两岁时见过的客人,纵是分外认真,谁又能放在心上?依蒙骜所想,来者必是蔡泽无疑。无论如何,这个老封君目下爵位最高又兼领相职,是动**朝局中的强势大臣之一。若从常态权力看去,丞相与上将军从来都是最重要的两根支柱,与国君一起,构成了支撑国家的权力框架。在邦国危难之时,这个框架的稳定,更显得赫赫然无可替代。然则,此次朝局仓促生变,一相一将都没能临终顾命,而恰恰让一个爵位中等又无甚事权的太子傅成了顾命大臣,在秦国成了史无前例的怪局。无论如何,时也势也,这个吕不韦不知根底,目下能齐心协力者还只有指靠这个蔡泽。否则,国事千头万绪,没个众望所归的丞相如何理得顺了?这个蔡泽也当真懵懂,老夫仓促还都无法脱身,你竟有何等要务缠身,一日一夜都不来找找老夫,今日才想得起来也,哼哼,好你个记性……

“上将军,我已等候多时也。”吕不韦笑吟吟迎了出来。

骤然之间,蒙骜心下一片空白,揉了揉老眼才回过神来笑着一拱手:“啊,太子傅到了,老夫眼拙,见谅见谅。”吕不韦打量一眼笑道:“老将军这是夜宿林下了?”蒙骜不禁惊讶:“噫!你却知道?”吕不韦道:“商旅三十年,我也是山林野宿常客。老将军甲胄上落叶片片,脸膛一片干涩,定然不是晨功了。”“不差不差。”蒙骜呵呵笑了,“老夫夜来只说胡杨林转悠一番,不想睡着了过去,毕竟老也。”吕不韦不禁喟然一叹:“老将军如此操劳,不韦惭愧也。”蒙骜目光一闪突然哈哈大笑:“风马牛不相及也。八竿子打不着,你太子傅惭愧个甚来。来来来,入座说话!”

吕不韦方得入座,蒙骜突然揉揉眼不无揶揄地惊讶道:“噫!太子傅一身布衣,不做官了?”吕不韦坦然一笑:“官衣浆洗得梆硬,天热不吸汗。左右老将军是前辈,不韦卖小自在一回,老将军只管笑骂便了。”蒙骜啪地一拍掌:“前辈不敢当,话却说得是。老夫最不喜新官衣,又轻又硬又不贴身,上身活似一桶水,还不如这一身沉甸甸铁甲。不穿好不穿好。”吕不韦一拱手笑道:“人说军旅多实话,果不其然也。”蒙骜边脱甲胄边道:“人只本色好,关军旅甚事。”

“小公子进来。”吕不韦突然笑对门外一招手,“偷觑甚,进来也。”

门外不断伸头的红衣小儿大步赳赳进来,陡然站定一拱手:“我乃蒙恬是也。大父十八个时辰没有用饭,该当如何?”挂好衣甲的蒙骜回身一挥麻布大袖,板着脸道:“小子又来鼓捣。去去去,罚练二百大字,午后交出。”吕不韦连连摇手:“且慢且慢。小公子说得有理。老将军昼夜无吃无睡,岂能熬得。该当先用饭,再歇息,不韦改日再来拜访。”蒙骜哈哈大笑:“此儿老夫长孙也。小子说叨多,听他摆布,可要忙活死人了。”转头厉声吩咐,“小子去传军令:给老爷爷上饭上酒!”小蒙恬对吕不韦赳赳一拱手道:“先生通达,蒙恬得罪。”提着短剑昂昂去了。

“此儿不可限量也!”吕不韦喟然一叹。

“足下通得相术?”蒙骜淡淡一笑。

“何须通晓相术?”吕不韦轻轻叩着书案,“谚云三岁看老。此儿发蒙之期,勃勃雄心,根兼文武,天赋神异,来日定是一代英杰。”

“那是你说也。”蒙骜轻轻叹息了一声,“此子太过聪明,时常教人无言以对。唯其如此,老夫每见此儿,总是不由自主想到一人,心下总是一揪一揪……”

“若不韦没有猜错,老将军心头之人是赵括。”

“正是也!”蒙骜啪地拍案,“赵括五岁称神童,十二岁与赵国诸将论书谈兵,难倒其父马服君赵奢。可后来如何?葬送了赵国六十万大军也!老夫当年浴血长平战场,那赵括实在是可惜,英风烈烈,天赋过人,死得教人心疼……”

“老将军多虑也。”吕不韦悠然一笑,“我对赵国尚算熟悉。蒙恬之于赵括,至少两处不同:其一,禀性根基不同。赵括飞扬活脱,少时辄有大言,轻慢天下名将,与人论兵论战,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纵有所短,也不知服输,过后亦从无内省之心。小蒙恬不同,极有主张,却认事理。以方才而论,本心分明担心大父辛劳,想要客官告辞;然老将军执意留客,小蒙恬便向我致歉谢罪。五七岁而能知事理,分辨得何为通达,何为执拗,何为自失,且知过而能改。此等心气禀性,赵括几曾有过?其二,门第之教不同。马服君赵奢一战伤残,教子缺乏心力,更兼盛年病逝,致使赵括少年失教,弱冠之年承袭高爵,一发张扬无可顿挫,心底便没了沉实根基。小蒙恬则既有大父慈教,又有父亲严教,及至加冠,亦绝然不会失教而流于无形。有此两不同,老将军大可放心。”

“先生此说,大是新鲜。”蒙骜一笑,“揣摩之下,还有几分道理[7]。”

正在此时,家老领着四名女仆,提着饭篮抬着食盒逶迤进门。家老笑说不知大宾到府,未及备下客宴,便依着上将军平日吃法上了,先生包涵。说话间,四名女仆已经将食案摆好。吕不韦面前两盆两碗一盘:一大盆热腾腾肥羊拆骨肉,一大盆绿莹莹鲜汤,一大碗白光光小蒜葱段,一小碗灰乎乎秦椒盐面儿,一大盘外焦内白的切片厚饼。再看蒙骜面前大案,吕不韦不禁咂舌。一张硕大的食案,整整半只酱红油亮的烤肥羊雄踞一方大铜盘,两侧各是大盆大碗的绿汤厚饼小蒜大葱摞起,堆得满当当小山也似。

“上将军如此食量,直追老廉颇矣!”

“老夫常量而已。”见吕不韦惊讶神色,蒙骜不禁哈哈大笑,“秦将有三猛,王龁、王陵、桓龁。每咥必是一只五六十斤整肥羊。老夫半只,算不得甚。”

“一只羊!五六十斤……”吕不韦第一次目瞪口呆了。

“也不稀奇。”蒙骜笑道,“你只想想,战场之上不是驰驱搏杀,便是兼程疾进。片刻歇息,也只能啃块干肉干饼罢了。但能扎营造饭,谁个不是饥肠辘辘腹如空谷,能咥半只羊者比比皆是,不稀奇不稀奇。先生知道不知道?武安君当年定下的招兵法度第一条,看咥饭多少。后生一顿咥不下五斤干肉两斤干饼,不能入军。长平大战时,武安君白起已经年逾五旬,每咥还是大半只羊。老廉颇,与老夫相差无几,军中常量而已。”

“大秦猛士,真虎狼也!”吕不韦脱口而出,忽然觉得不妥,心念一闪正不知要不要圆场。蒙骜拍案大笑:“秦有虎狼之师,天下大幸也!这是谁说的?张仪。来来来,不说虎狼,开咥。”捋起衣袖正要上手撕扯烤胡羊,恍然笑道,“老夫糊涂也,还得给先生说说这几样粗食来历……”

“大父但咥,我对先生说。”小蒙恬突然连跑带走蹿来,对吕不韦一拱手又做个鬼脸低声笑道,“大父这老三吃说法,我早背熟。”突然昂昂高声,“先生请看,这是胡羊烤,匈奴战俘传来。这小碗,是秦椒[8]搅的盐面,手抓肉块蘸这咸辣物事吞下,最是上口。此物顶饥耐战,如今是秦军大将主食。这是大秦锅盔,长平大战秦军创下的硬面大烙饼,一拃[9]厚,大砖头也似。坚实耐嚼,又顶饥,好揣好带不易坏,如今是秦军常食。大父每顿必咥。这是苜蓿炖羊汤,苜蓿说是苏秦之父从西域带回流传开来的马草,开春头茬,麦熟二茬,最是肥嫩鲜香,入得任何肉汤,老苜蓿喂马最好。大父引进军中,人吃马也吃,目下是军营主汤。蒙恬禀报完毕,先生开咥,告辞。”红影蹿动一阵风去了。

“生子若蒙恬,夫复何憾也!”吕不韦不禁拍案一叹。

正在大嚼大吞的蒙骜,挥着一只羊腿也不看吕不韦只兀自咕哝道:“这小子甚事都是听一遍,便如自己经过一般。老夫无意絮叨些许琐事,嘿,他偏偏都装了进去,还能再说出来。老夫素来不喜欢太灵光之人,嘿,偏偏有了如此这般一个孙子,没办法没办法……”奖掖中又实实在在地透着几分隐忧与无可奈何。

“天生其才,自有遇合,老将军何须杞人忧天。”

“也是!莫斯文,上手咥,筷子不给劲。”

“好!上手。”吕不韦平生第一次撸起衣袖,伸手抓起大块羊肉,猛一蘸秦椒盐面吞咬起来,一时满嘴流油,手脸一片黏滑,心下却大是快意。蒙骜素闻吕不韦衣食整肃讲究,府中颇多规矩,如今却欣然与他一般本色吃相,顿时对这个商人名士生出好感,不觉挥着一只羊腿呵呵笑着连声喊好。

“噫!老将军咥肉不饮酒吗?”吕不韦恍然抬头。

“酒?”蒙骜举着羊腿一愣,随即恍然大笑,“糊涂糊涂!老夫是军中不饮酒,心思没转得过来。来人,上酒!”

“老将军喜好甚酒?”

“临淄酒。”

“正好!不韦带来四桶百年兰陵酒。”

“楚酒没劲道!老夫素来只饮赵酒秦酒临淄酒,左右只要粮食酒。”

“老将军有所不知也。”吕不韦晃悠着一块拆骨肉笑道,“兰陵[10]恰在齐楚交界,沂水桐水从齐国来,与齐酒无异也。兰陵酒坊,在苍山东麓沂水之阳桐水之阴,加之苍山多清泉,辄取沂水桐水苍山水,三水以百果酿之,酒汁透亮而呈琥珀色,其味醇厚悠长,百年窖藏者更称稀世珍品也。当世大家荀子,所以应春申君之请,屈就兰陵县令,所图者大半为兰陵酒也。”

“当年孟尝君喜好此酒吗?”

“正是。战国四大公子以春申君最好此酒,苏秦亦然。”

“只怕还得再加先生一个。”

“老将军圣明也!”吕不韦哈哈大笑。

“好!先生推崇此酒,老夫今日破例。来人,搬酒。”

片刻之间,一口勒着两条铜带的精致大木箱抬到了厅中。两个女仆左右端详却无处开启。吕不韦笑道,我来我来,百年兰陵是专酿专藏专送,酒箱有专制钥匙。蒙骜丢下光溜溜的羊腿骨,不无揶揄地笑道,光看这口红木大箱,便值得一两金,好大张致。吕不韦不禁莞尔,老将军对货殖一道,如吕不韦之对军旅;这一箱四桶,要约期十年才能到手,猜猜价值几何?蒙骜两手一拍,百金天价,如何?吕不韦大摇其头张开一手,五百金。若是今日,只怕我也买它不起了。天也天也!蒙骜不禁连连惊叹,只怕老夫要喝金水了也。

吕不韦一时大笑,打开嵌在箱体的暗锁,逐一取出了四只酒桶。蒙骜过来啧啧转悠着打量,只见这四只酒桶一式本色红木,三道铜带箍身,桶底桶盖全是铜板镶嵌,桶盖刻一副似山似水山水缠绕的徽记,桶身刻着三行小字,分别是采果师、酿造师、储藏师的名字。蒙骜不禁喟然一叹,向笑买椟还珠者愚不可及,今日始知可能也。吕不韦笑道,世有精工,唯楚为胜。如今吴越两地归了楚国,这句商谚倒是不虚了。

“好!并案,开酒。”蒙骜大手一挥,几名女仆在两张满当当的食案间又摆了两张只有酒具的酒案。四案相连,饮者居中相挨,利于对饮畅谈,谓之并案。酒案并好,一名小女仆要打酒,蒙骜却道莫忙莫忙,这物事金贵,是否还有讲究,听先生吩咐了。

“今日不讲究。”吕不韦爽朗笑道,“原是还有荆山玉爵两尊、长柄镶珠酒勺一支,今日全免。只用这大碗木勺,否则如何与猛士咥法匹配。”

“好!便是这般。先生入座,打酒!”

桶盖叮当开启,一股浓郁醇厚而又不失凛冽的奇特酒香,顿时弥漫了整个大厅。蒙骜情不自禁地深深一个吐纳,兀自闭目喃喃惬意至极。蓦然睁眼,吕不韦也是默默闭目吐纳。打酒侍女,已是满脸红潮气息急促,长柄木勺正要伸出,已嘤咛一声软倒在地。当真好酒也!蒙骜不禁拍案,家老快来,换人打酒!

白发苍苍的家老闻声赶来,在厅门噫的一声惊叹止步。蒙骜闻声出门,见小蒙恬蜷卧在门厅大柱下,满脸通红晕乎乎睡了过去,不禁大乐,好小子!偷酌成醉鬼,该当!及至吕不韦醒神出来,小蒙恬已被一名使女抱走,蒙骜依旧在廊下兀自呵呵长笑。吕不韦笑道:“没料到这百年兰陵如此厚力,竟能闻醉侍女与小公子也。”蒙骜一拍掌,“老夫何尝不是头一遭闻酒则喜。走,开饮!”

酒入陶碗,**开一汪琥珀色澄澈透亮,长柄酒勺上点点滴滴细丝飘摇,家老啧啧惊叹:“世间何有此酒?分明蜂蜜[11]也!”蒙骜大笑道:“好!便做蜂蜜饮他一回。”慨然举起陶碗,“老夫初尝此酒,权且做个东道,干!”吕不韦举碗笑道:“我好兰陵,也是头一遭饮这老百年,借此酒为老将军添几分军威!干!”两只陶碗当地一碰,两人咕咚咚一气饮干,及至哈出一口长气,两人脸色竟同时一片殷红。

蒙骜不禁拍案赞叹:“醇和厚力,贯顶沁脾,绝世美酒也!”吕不韦笑道:“委实好酒。只我这腹中火热,须得边咥边来。”说罢连忙转身,在自己的食案上抓起一大块拆骨肉吞了下去,“来,再干!”蒙骜哈哈大笑:“好好好!许你边咥边来。此等美酒,不胜酒力者少饮也罢。”吕不韦笑不可遏连连摇头:“东道主劝客少饮,未尝闻也。不行不行,再干。”一碗饮下,吕不韦又连忙抓肉大吞,额头已经泛起了豆大汗珠。蒙骜兀自惊讶道:“噫!两碗酒浑身发热?来,脱了大衫再干!”说罢扯下麻布长袍,抓开束发玉簪,一身粗布短衣一头灰白散发一脸殷殷红光,活脱脱一个威猛豪侠。吕不韦大是心痒,二话不说也扯去大袍散了长发,顿时英风飞扬,与平日的醇和持重判若两人。

再连干三碗,两人都是满面红光大汗淋漓一脸一身热气蒸腾。蒙骜连连惊叹,人如蒸饼,生生不醉!奇哉快哉!鸟!精身子[12]干!一把扯去粗布短衣,赤膊打坐当厅。吕不韦身子轻快得要飘将起来,一股大力在体内升腾不息,直觉自己无坚不摧,也一把扯去贴身短丝衣,与蒙骜赤膊相对。蓦然赤膊对面,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禁同时纵声大笑——蒙骜是油汪汪汗渍渍疤痕累累,粗壮结实的身躯如嵯峨古岩凛凛铜柱;吕不韦是红光光白生生水淋淋,胸口唯一的钱大伤疤反倒衬得一身肌肉分外晶莹,直一条出水红鱼。

“昨日今日,物是人非也!”一阵大笑,蒙骜眼中骤然溢出了滚烫泪水。

“赤膊吃酒,老将军还有过一回?”吕不韦兴味盎然。

“生死酒,老夫岂敢忘也!”

蒙骜喟然一叹,“那是长平血战的生死关头,我军与赵军在上党相持三年,未决胜负。武安君秘密赶赴军前统率大军,要一战摧毁赵国主力大军。当此之时,两军浴血大战势不可免。部署就绪之后,武安君下了一道异乎寻常的军令:各营一夜痛饮,将士各留家书,从此不灭赵军不许饮酒。此令一下,上党沟沟峁峁都沸腾了起来。谁都知道,这是大战前的生死酒,是老秦人的安魂酒……各个营垒悉数搬出了藏酒,燃起篝火,开怀痛饮。夜半时分,人人都打赤膊,精身子举着粗陶碗,搂着抱着唱着那支军歌,代写家书的军吏挨个问将士们最后心事,竟然没有一个人理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漫山遍野只有笑声歌声吼叫声……刁斗打到四更,武安君派出中军司马分路奔赴各营收集家书,各营交上来者,都是一面面秦字军旗,旗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指印。那一夜,老夫生平第一次精身子,生平第一次喝下了整整两坛烈酒,吼唱得喉咙都哑了……”

“不吼不唱不过劲,该当如此。”

“你可知秦军《无衣》战歌?”

“知道。”

“来!唱他一回!”

蒙骜操起扎在烤胡羊身上的那支青铜短剑,拍打着大案唱了起来,沙哑激越的嗓音直**开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长歌方落,吕不韦感慨万端:“重弦急管,慷慨悲歌,秦风也!”

“噫!你如何没唱?”蒙骜甩着汗水气喘吁吁。

“素闻,同唱此歌者皆兄弟也。我,只怕当不得。”

“岂有此理!”蒙骜赳赳拍案,“精身子相对,蒙骜当不得你老哥哥?”

“好!”吕不韦大是感奋,慨然拍案一拱手,“老哥哥!且听兄弟唱他一回。”抡起案上铜柄汤勺敲打着长案,放声唱了起来,一时**气回肠,比蒙骜还多了几分浑厚悠长……两句方过,厅外突然秦筝之声大作,叮咚轰鸣其势如风掠万木秋色萧萧,将这壮士同心慷慨豪迈烘托得分外悲壮苍凉。吕不韦精神大振,一口气唱罢,歌声尚在回**,对着蒙骜肃然一拱:“老哥哥府下高人何在?敢请当面赐教。”

家老匆匆进来作礼:“禀报先生:小公子只说感念先生情怀,故而伴筝,容日后讨教。便去了。”吕不韦惊愕万分:“如何如何?弹筝者是小蒙恬?老哥哥,当真吗?”蒙骜皱起了一双雪白的长眉连连摇手:“莫提这小子,天生是个兵痴乐痴。三岁操筝,去岁又将秦筝加了两弦,变成了十弦,叮咚轰鸣,聒噪得人坐卧不宁。改便改矣,老夫又不是乐正,懒得操那闲心去管他。只是,这小子但弹秦筝便莫名透出三分悲怆,听得老夫揪心也!谚云,乐由心生。小小孩童出此悲音,你说这这这……”

“关心则乱,老哥哥又做忧天者矣!”吕不韦哈哈大笑,“回头我找小公子,给他引见一个秦筝大家,陶陶他性子,保他亦师亦友亦知音。”

“好!老兄弟给劲。来,再干!”

“干便干。来,为那支《无衣》!”

一碗饮干,蒙骜一抹汗水突然神秘一笑:“老兄弟,若是你做了开府丞相,这秦国的力道该往何处使?”“老哥哥笑谈。然兄弟也不妨直说。”吕不韦边吞咽着拆骨羊肉边用汗巾擦着手,“自孝公以来,秦国已历四代五君,终昭襄王之世强势已成。然目下秦国正在低谷,对山东取守势已经十年。其中根由,不在国力,而在朝局。朝局者何?雄主也,强臣也,名将也。三者缺一,朝局无以整肃,国力不能凝聚。孝公有商君、车英,惠王有张仪、司马错,昭襄王有太后、魏冄、白起。目下两代新君朝局如何?将强而相弱,军整肃而政紊乱。恕老兄弟直言,幸亏天意止兵,若是大军已经东出,只怕秦国隐患多多也。”

“都对。只是还没说正题。”

“正题原本明了:一整国政,二振军威。只往这两处着力,便是大国正道。一整国政,是廓清朝局凝聚国力,为大军造就坚实根基,确保秦军纵然战败几次,亦可立即恢复元气。若无此等根基保障,大军东出经不起长年折腾。”

“也对,武安君举兵之道也!其二如何?”

“二振军威,是要一举打掉山东六国十余年锁秦之势,也给其间背秦的小诸侯一番颜色,重新确立君临天下之强势。至于如何打,老哥哥比我明白。”

“好!”蒙骜拊掌大笑,“有此正道,老兄弟便是开府领国丞相也!”

“早了早了,老哥哥慎言。”吕不韦连连摆手。

“老兄弟差矣!”蒙骜拍案喟然一叹,“国无良相,纲不能举,目不能张。老哥哥纵然一介武夫,也掂量出了老秦王给蔡泽的那个封号——纲成君,纲成君哪!可这个蔡泽,担纲了吗?张个老鸭嗓到处嘎嘎,嘎嘎出个甚名堂?但为国家计,便得有公心!老哥哥也知道纲成君好人一个,可……不说了不说了,来!再干。今日醉了,老哥哥背你。”

“干!不定谁背谁也。”

吕不韦呵呵笑得一脸灿烂,刚刚举起陶碗已软软伏案鼾声大作。蒙骜看得哈哈大笑,呀呀呀,可惜一碗百年老兰陵也。连忙凑过来接住流下大案的酒汁,接得些许,酒碗方举嘴边,兀自喃喃两声倒在了吕不韦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