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礼大臣们出得王宫,天色已经全黑了。
依着士冠礼程式,接下来是最后一项——醴宾。当太子嬴柱以礼相邀时,纲成君蔡泽亮着公鸭嗓嘎嘎笑了:“安国君,老夫肚肠早瘪了。冠礼可变通,还是各人自家回去咥饭实在。醴宾免了,俎肉回头送来便是。”几位大臣异口同声相和,嬴柱父子一时为难起来。
吕不韦见状,过来拱手笑道:“不韦方才已经受命做了太子府丞,此事听我如何?”嬴柱如释重负恍然点头:“对也!我竟糊涂了,听先生处置便是。”吕不韦回身笑道:“诸位大人劳碌一日,冠礼醴宾只有干肉,还要如礼如仪地诸般讲究,如何咥得实在?大人们回府歇息用饭,俎肉由不韦亲自恭送上门。”蔡泽揶揄笑道:“好好好,吕不韦这太子府丞做得像模像样。告辞!”回身登车去了。老驷车庶长沉着脸瞪了蔡泽一眼,回头一拱手道:“今日大殿拜官之事,实出老夫意料。望先生实言相告,何以不做上卿,不做太子傅?”
“老庶长以为,吕不韦大殿之言是虚?”
“虚不虚,先生自知。老夫只是觉得委屈了先生。”
“老庶长恕我直言。”吕不韦肃然拱手,“在下决意入秦,自要在秦国站稳根基。不韦愿效白起事功得爵风范,不想以人得官。除此无他意。”
“好!当得秦人。老夫心安矣!”老驷车庶长高声赞叹一句,回身一拍嬴异人肩头,“子楚小子有命,好自为之。”回身去了。
吕不韦正要拱手告辞,嬴柱摁住吕不韦双手笑了:“先生已是自家人,忍心弃我父子独去吗?”吕不韦笑道:“在下无他意,只是想依法度,从三日后开始理事。”“不!”嬴柱压着吕不韦双手不容辩驳,“法不禁善。先生当即刻掌事。走,你我同车回府。”不由分说拉起吕不韦上了青铜轺车。
太子府已经灯火通明,中门大开。
嬴异人车马归来,门厅内外一声整齐高诵:“恭贺公子冠礼大成!”诵声中,吕不韦被嬴柱父子前后夹扶着进了正厅。灯烛之下宴席齐备,华阳夫人冠带玉佩礼服锦绣,正在厅中肃然等候,见吕不韦入厅,过来先行两拜之礼:“先生功德,善莫大焉,嬴芈氏没齿不忘。”吕不韦连忙躬身一拜:“在下些许寸功,何敢当夫人拜谢?不韦已经是太子府丞,日后听候夫人差遣。”
“如何如何,太子府丞?晓得勿搞错了。”华阳夫人一连声嚷嚷,见夫君嬴柱连连眼神示意,回头高声大气一挥手,“府中上下人等,都给我听好了:勿管先生何职何官,日后只许称先生做先生,不许叫府丞。谁但越矩,重重责罚。晓得无?”内外仆役侍女嘿的一声应命。华阳夫人这才回身恭敬笑道,“先生请。今日庆贺我子加冠,先生大宾,当为首座。”吕不韦正要辞谢,见嬴柱连连摇手,无可奈何地笑笑,被华阳夫人亲自领到了东首,与今日冠者嬴异人并排正座。嬴柱与华阳夫人,在西面两座主位陪了。
饮得三爵,嬴异人肃然起身,正式拜见了父母。华阳夫人拭着泪水,吩咐侍女捧来了一只铜匣,亲自打开取出一方晶莹的黑玉笑道:“子楚啊,这是奉王书之日,你父与母亲刻就的立嫡信符。左半归你,右半明日交王宫长史典藏。”
“母亲!”嬴异人跪地再拜,双手颤巍巍接过玉符。
端详着鹰形玉符上自己的生辰刻字、父母名讳、太子府徽记,嬴异人不禁热泪盈眶。但为王子王孙,每人都有一方如此这般的身份玉符。所不同者,所有庶子玉符的右符都由家族做档保存,只向掌管王族事务的驷车庶长府报知登记即可;家族嫡子的右符,则须交驷车庶长府专档典藏;唯独太子嫡子的右符,必须交由王室典籍密存,任何人不奉王书不得查看。这嫡子信符,是他永远的血统身份,是将他与生母的血肉关联割开的法刀,如同烙在奴隶脸庞的火印,永远不能磨灭。
“子楚啊,莫愣怔了。这才是母亲为你备的冠日大礼,快来看。”
嬴异人恍然抬头,华阳夫人正站在案后两口大棕箱旁向他招手,连忙起身走过去又是一躬:“子楚谢过母亲。”华阳夫人笑道:“忒多礼毋晓得累了?过来,打开,拿开苫布。”灯光之下锦缎灿烂珠玉夺目,嬴异人顿时手足无措。华阳夫人指点道:“这是四季楚服八套,连带八副荆山玉佩,都是正宗楚锦楚工了。来,穿上秋服,教你父亲与先生品评一番了。”说话间一个眼神,两名侍女从箱中捧出了秋服。华阳夫人同时利落地为嬴异人除去了上下通黑的冠日礼服,两侍女立即过来给嬴异人换上了一件土黄色楚袍,挂上了一套晶莹温润的玉佩,大厅中顿时鲜亮起来。
“好!”吕不韦拊掌赞叹,“楚服楚玉,公子神气大增也。”
“果然鲜亮精神!不枉……”老太子嬴柱突然打住了。
华阳夫人骤然红了眼眶道:“阿姐在天有灵,今日当安息也。”回头一抹泪水又笑了,“子楚晓得无?我拎得清,楚服虽好,做不得常服。咸阳终归是秦国,我儿终究是秦人了。只要子楚心头当真有我这个母亲,我也知足了。”一番话珠圆玉润,眼中泪水却断线似的扑簌簌掉了出来。嬴异人看得心酸,躬身一拜慨然道:“子楚认祖归宗,自当尊天地礼法,克尽人道。若对母亲稍有不敬,天诛地灭。”华阳夫人带着泪水咯咯笑道:“好了好了,侬有心便好,何须当真了。来,我儿敬先生一爵。”拉住嬴异人到了吕不韦面前。
一场非同寻常的家宴,直到三更方散。
嬴柱要请吕不韦到书房夜谈,吕不韦坚执告辞,说三日后再来当值。嬴柱笑道:“理个甚事?先生莫将府丞当真,有事便来,没事多多歇息,日后有得大事做。”吕不韦笑笑也不回说,辞别登车去了。嬴柱送出大门回来,全然没有睡意,对华阳夫人叮嘱几句,将嬴异人唤进了书房。
“异人呵,今日大礼你作何想?为父很想知道。”
嬴柱靠着坐榻大枕,啜着滚烫的酽茶,打量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儿子,开始了二十余年来父子之间的第一次对话。嬴异人显然有些拘谨,思忖斟酌道:“冠礼之隆,异人实在没有想到。父亲苦心,儿没齿不忘。”嬴柱摇头笑道:“冠礼之事,是大父亲定,并非为父安排。质赵之时,你已提前加冠,原本无须后补加冠大礼。大父这般铺排,实是用心良苦,你可揣摩出一二?”
嬴异人一阵思忖,终是摇头。
“秦国之难,此其时也!”父亲嬴柱长叹一声坐了起来,“大父之心,在于借你加冠大礼向天下、向朝野昭示:秦国社稷,后继有人也!依着寻常法度,太子尚未即位,嫡王孙无须早早确定,更无须大肆铺排冠礼。你大父所以如此,全在为父这个太子……”嬴柱哽咽一声,见儿子不知所措模样,摇摇手示意他无须紧张,喘息一阵又平静开口,“为父身患先天暗疾,难说哪一日便会撒手归去。你,才是秦国真正的储君。明白吗?”
“父亲!”嬴异人难耐酸楚,扑地拜倒哭出声来。
“起来起来。”父亲嬴柱淡淡一笑,“秦自孝公以降,历经惠王、武王、大父四任三代雄强君主,方得大出天下。大父之后,王子虽多,不见雄才。你伯父与为父,先后两任太子,都是羸弱多病之身,以致你伯父病死于出使途中。为父虽挺到今日,心下却是清楚,我时日无多矣。死生有命,寿数在天,为父不恨己身短寿,生平唯有一憾。”
“父亲何憾?儿一力当之!”
“为父终生之憾:身后诸子,无雄强之才也。”
“父亲明察,”嬴异人顿时羞愧低头,“儿确是中才,有愧立嫡承统。”
“你中才事实。然,你秉性尚算平和,亦无乖戾之气,守成可也。”嬴柱又是一阵喘息,“为父要叮嘱你者,自今而后,要预谋两事:一则,寻觅强臣辅佐;二则,务须留下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否则,弱过三代,秦国必得衰微。”
“强臣之选,父亲以为吕不韦如何?”嬴异人精神陡然一振。
“试玉之期,尚待后察。”
嬴柱啜着酽茶,恢复了平静道:“你大父曾密书黑冰台,备细查勘了吕不韦。以为此人弃商助你,显然是图谋入政。秦国固然渴求大才,然大才须是正才。如商君,如张仪,如范雎者,多多益善也。若是只求高官,不务实干,抑或虽有小才而无正性。譬如,甘茂身兼将相,权极一时,却促成武王轻躁灭周,横死洛阳,此等人为害也烈。吕不韦究竟何等人才,你大父显然并未吃准。今日大殿,三封两改,你不觉其中奥妙吗?”
“父亲是说,大父在试探先生?”
“为君难矣!”老太子嬴柱喟然一叹,“求才须防伪劣,庙堂须防奸邪。雷电杀伐,春雨秋风,法度权断,机谋节操,缺一则破国丧庙也。难乎难乎,不亦难哉!”
“父亲明彻如此,如何要灭自家心志?”
“明彻?你说为父明彻?”嬴柱哈哈大笑,“异人啊,记住了:当国莫怀旁观之心。为父时而说得几句明彻之言,有何大用?其间根由,为父没有当事之志,而宁怀旁观之心。隔岸观火,纵然说得几句中的之言,终究于事无补。”
嬴异人低头思忖。嬴柱喘息不语。
良久默然中,父子两人谁也没有看谁,眼眶都是湿漉漉的。绵绵秋雨在黎明最黑暗的时刻唰唰落下,城头刁斗和着雄鸡长鸣回旋在茫茫雨雾之中。嬴异人终于站了起来,将父亲背回了甘棠苑,对着始终在灯下等候父亲的母亲深深一躬,转身大踏步去了。
[1]辒凉车,亦名安车。车厢宽大可卧,四周有窗,闭之则温开之则凉,故名。
[2]高奴,战国时秦国河西要塞,今陕西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