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泽很是郁闷,入伏深居简出,终日在燕园轻衣散发卧石独饮。

入秦十年一事无成,身居高位无处着力,蔡泽不明白如何一步步滑落到了如此境地?蔡泽百思不得其解,以老秦王之明锐,如何连丞相府事权都弄得如此模糊不清。自己这样的相才重臣,变成了一事一办的特使,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着。如此下去,不说与商鞅相比,便与张仪、魏冄、范雎相比也是不能,只怕最终只能与甘茂这般无功弱相比肩了。仔细一想,连甘茂也比不得。甘茂无大才,有大运,一身兼将相大权位极人臣,风云战场纵横宫闱,何事没有经过?自己这般不死不活平庸无奇的闲人生涯,能比得甘茂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蔡泽不禁一声长叹。

“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林中传来谐谑的吟诵。

“唐举?出来!”蔡泽摇晃站起一阵大笑,“你再相我,是否闲死命也!”

林木大石后转出一人,怀抱一个小原木桶悠然笑了:“尝闻劳死,今却有人闲死。命数之奇,唐举焉能尽知也。”

“吕不韦?呜呼哀哉!想死老夫也。”

“何如醉死好?”吕不韦拍打着红木桶,“纲成君好口福,百年兰陵。”

蔡泽煞有介事接过木桶又拍又嗅:“啧啧啧!楚人有百年佳酿?”

“计然名家,不知楚地物产,纲成君也算一奇。”吕不韦坐到树下光可鉴人的大青石板上悠然一笑,“楚人立国八百余年,生计风华向来自成一体。只怕楚熊部族以山果酿酒时,殷商西周还只有粟米酒也。谚云:楚人好饮,宁为酒战。楚宣王为天下盟主,号令列国以美酒为贡。赵国主酒吏以次充好,楚国便大举起兵讨伐赵国,明说只要五百桶赵国老酒。你说,天下为酒大战者,舍楚其谁?楚人能没有好酒?”

“说得好没用,老夫先尝再说。”蔡泽半醉半醒地嘟囔着扒拉酒桶铜箍,一时无处下手,更是一连串嘟囔,“甚鸟桶?没有泥封没有木盖,混沌物事如何装得进酒了?没准儿是个岭南光葫芦老椰子!”

“老椰子光葫芦一个样吗?”吕不韦大笑,接过精致的红木桶,一边开启一边指点,“中原酒坛泥封,楚人酒桶木封。纲成君且看:最外面一层木盖,旋转即开;封闭桶口者,软木塞也,头小尾大,长途运送颠簸激**,更见密实;用这把铜旋锥,旋转嵌入软木,趁力拔起,开,开,开!”一语落点,只听“嘭嗡”一声大软木塞离桶,一阵酒香顿时弥漫林下。

“噫——好香!”蔡泽耸着鼻头大是惊叹,捧过一只大碗,“快来快来。”

吕不韦屏住气息悬空高斟,殷红一线,黏滑似油,入得白陶碗,一汪澄澈嫣红,清亮无比。“琥珀珠玉,何忍饮也!”蔡泽惊叹端详如鉴赏珍宝,不期舌尖小啜,猛然一个激灵已咕咚咕咚两大口饮干,咂摸回味良久,蓦然长吁一声,“有得此物,天下焉得一个酒字!”

“人各所好,此酒合纲成君脾胃罢了。”吕不韦笑道,“就实说,各擅胜场而已。赵酒雄强,秦酒清洌,燕酒厚热,齐酒醇爽,魏酒甘美,一方水土一方口味罢了。”“呜呼哀哉!先生倒是海纳百川也。”蔡泽公鸭嗓嘎嘎大笑。

“酒之于我,商旅辨物而已,原不如好饮者痴情执一。”吕不韦谦和地微笑着,“纲成君但喜此酒,不韦可每月供得一桶,多则无可搜寻。”

“你说甚?每月一桶?”蔡泽蒙眬老眼骤然睁开,啪啪连拍石板,“好好好!老夫此生足矣!但有此酒,束之高阁鸟事也。”

“万物之道,皆有波峰浪谷。”吕不韦应得一句适可而止,微笑地看着面红耳赤酒意醺醺的蔡泽。

“啊,对也对也,你几时回来?路途顺当吗?”蔡泽恍然大悟。

吕不韦哈哈大笑:“呀!你接我回得咸阳,忘了?”

“老夫没醉!”

“没烂醉。”

吕不韦见蔡泽神态确实有五七分清醒,便侃侃说了一遍回秦情形。

一个月前,蒙武带两百马队护送吕不韦一行安然回到咸阳。

抵达北阪松林塬时,驷车庶长府一位郎官专车传令:吕不韦身涉王族事务,可按郡守入京礼遇住进驿馆,以便官事。吕不韦笑问,若有宅邸可否自决?属官答曰“可”。吕不韦告辞蒙武,绕城而过,回到了渭水之南的自家庄园。无所事事的嬴异人高兴得无以言说,当晚与吕不韦饮酒叙谈,直到四更。依着嬴异人主张,吕不韦当在次日立即拜会太子府,商定他认祖归宗日期。吕不韦却劝异人莫得心躁,只管养息复原。次日,吕不韦夫妇摆布庄中事务。不消三五日,庄园内外整肃洁净,秩序井然,庄园上下对夫人心悦诚服。吕不韦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心下舒坦,埋头书房读起了《商君书》。嬴异人心下惴惴,又无所事事,整日徜徉在园林中痴痴弹弄秦筝,谁也不理睬。

旬日头上,安国君府派家老送来一札,请吕不韦过府叙旧。吕不韦如约前往,安国君没有着太子冠带,也没有在国事厅接待,夫妇设家宴待客。席间,安国君嬴柱除了再三表示谢意与劝饮,很少说话。倒是华阳夫人,关切地将子楚情形问了个备细。暮色时分吕不韦告辞,嬴柱执意送到府门,看着吕不韦登车远去方才回身。此后两旬,没了动静。

“你也急了?”蔡泽嘎嘎一笑,似有幸灾乐祸。

“我来找你对弈,不高兴吗?”

“啊哈,当真不要老夫指点?”

“成事在天。不韦只将人交给太子便是,他不急,我急甚来?”

“蠢也。那是太子事吗?老太子做得主,能等得一月?”

“老秦王也是一般,听其自然。”

“嘿,你吕不韦沉得住气也。”蔡泽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想在秦国立足,老夫给你支个法子。你要走了,老夫好酒不就没了?”吕不韦哈哈大笑:“四海之内,不韦只要活着,少不得纲成君好酒。有没有你那法子,一个样。”“错也!老夫偏说。”蔡泽忽地从大石板上滑到了吕不韦身边,喷着浓郁的酒气,“我等都是山东士子,不相互援手成何体统?老夫明说,目下借着老秦王尚能决事,你当立即上书请见,请老秦王直然下书,使异人公子认祖归宗,大行加冠正名礼,明其嫡王孙身份。”

“迟早之事,如此急吼吼好吗?”吕不韦淡淡一笑。

“蠢也!”蔡泽拍着石板,“迟早之事?那是嬴异人!公子可拖,你不可拖。如今公子心急,你正好推他前头出面,老秦王岂能不准?可你吕不韦,反而劝公子莫急,当真怪矣哉!”

“顺其自然,有何不好?”

“不能!”蔡泽呼呼大喘,“老秦王高年风瘫,命悬游丝,纵能保得几年性命,可谁能保他始终清醒?你不在老秦王生前立定根基,若一朝归去,安国君那肥软肩头,撑得秦国强臣猛士?其时……口滑口滑,不说也罢。”

“我没听见。纲成君再说一遍。”

“没听见好。没听见好!”蔡泽嘎嘎笑了起来。

“来,摆棋如何?”

“好。摆棋!”

浓荫之下微风轻拂,悠长的蝉鸣中棋子打得啪啪脆响。一局未了,蔡泽横卧石板大放鼾声。吕不韦一笑起身,唤来童仆照料蔡泽,悠然去了。

回到南门外吕庄,吕不韦请来嬴异人做长夜谈。

这是入秦后两人第一次认真说话。嬴异人心绪急躁,只想早日接回赵姬,结束这无人理睬的落寞日子。吕不韦思忖一番笑道:“恕我直言,公子虽秦国王孙,对乃祖乃父,以至秦国政风,却不甚了了。长此以往,即或接回赵姬,身居王城,公子之心依然还是赵国人质,与秦国秦政,与父母之邦,依然陌生如同路人,何以担得大任,执得公器?”

“说甚?我对秦国陌生?”嬴异人笑脸有着分明的揶揄。

“我且问你,毛公、薛公何以没有入秦?”

“吕公说过,我师随后入秦。”

“不。两老永生不会入秦了。”

“甚甚甚?永生不会入秦?我却不信!”

吕不韦也不分辩,只从邀薛公来河西说起,备细叙说了山河口话别之夜薛公、毛公的说法,尤其是两人对老秦王为政禀性的剖析,更说得点滴不漏;直说到纲成君蔡泽的郁闷,目下秦国秦政的种种乱象。嬴异人听得惊愕愣怔,良久默然。

“两公不入秦,公子以为根由何在?”吕不韦入了正题。

“谋划故国大事,也是名士常心。”

“纲成君身居高位而无所适从,根由何在?”

“无事徒居高位,任谁都会彷徨郁闷。”

“国中种种乱象,公子如何说法?”

“雄主暮政,鲜有不乱。大父风瘫,岂能整肃?”

“公子差矣!”吕不韦意味深长一笑,“三答皆人云亦云,远未深思。”

“三答皆错?我却不服!”嬴异人论战之心陡起,“先说两公,除非留书所说不是实情,断无另外根由。”

“两公留书,非关虚实,只是宜与不宜也。”吕不韦轻轻叹息一声,“毛薛之心,其实更是山东士林之心:对秦法心有顾忌,深恐丧失自由之身。自来山东名士不入秦,商鞅变法前,情有可原。商鞅变法后,秦国风华富庶不让山东,强盛清明远过之,依然如此,根由何在?说到底,在‘惮法’二字。秦法严明,然拘禁言论,士流难得汪洋恣肆。除非在朝言事,在野则言权难彰。如此情势,一班士人辄怀忌惮。薛公毛公者,坎坷之士不拘形迹,放言成性,不通军旅;入秦纵做你我谋士门客,亦不得尽情施展奇谋之能。盖因秦国法网恢恢,凡事皆有法式,他国能出奇制胜之谋,在秦大半无用。士无用,则无聊,何堪居之?譬如公子,短暂寂寥尚且不能忍耐,况乎年年岁岁也?”

“也是。”嬴异人恍然点头,“吕公一说,我明白了。山东士林汪洋,交游论战较之咸阳舒畅多矣。”

“然,秦国终是秦国,执一者整肃,自有另外一番气象。”

“好。此事我服。再说纲成君,能有甚根由?”

“纲成君之事,来日再说不迟。”吕不韦笑了,“目下我只问公子:听得毛公薛公故事,你我回秦之后,行止方略该当如何?”

“愿公教我。”嬴异人恭恭敬敬一拜。

“公子请起。”吕不韦大袖一扶,“公子少学,以何开篇?”

“自荀子出,秦国蒙学以《劝学》开篇。”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吕不韦点头吟诵一句。

嬴异人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是鼓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名;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故君子结于一也……”

“好!”吕不韦拍案,“便是这节。公子可悟得其中精义?”

“执一不二,沉心去躁。”

“在秦国,‘一’字何指?”

“……”

“在你我,心字何意?”

“……”

嬴异人木然良久,不禁又是一躬:“愿公教我。”

吕不韦郑重道:“荀子《劝学》,大谋略也。自与毛公薛公河西话别,不韦反复思忖,你我回秦方略,只在八个字:执一不二,正心跬步。这个一,是秦国法度。凡你我看事做事,只刻刻以法度衡量,断不致错也。这个心,是步步为营,不图侥幸。连同公子,目下秦国是一王两储,三代国君并在。及公子执掌公器,十年二十年未可料也。如此漫漫长途,若心浮气躁,可能随时铸成大错。非步步踏实,不能走到最后。虽则如此,秦国后继大势已明,只要公子沉住心气,事无不成。”

嬴异人紧紧咬着嘴唇,双眼直棱棱盯着黑沉沉夜空,心头轰轰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