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军威慑韩国割让河外渡口之地时,韩国一位大臣警觉了。

这位大臣,是上党郡守冯亭。冯亭,东胡名士也,少年游学中原,曾在燕国上将军乐毅灭齐时做过中军司马。后来乐毅遭罢黜,冯亭也愤然离燕南下。路过新郑,恰逢韩厘王求贤守上党,冯亭慨然应之,从此做了韩国的上党郡守。冯亭才兼文武,稳健清醒,在韩国日见衰弱的情势下将上党治理得井井有条,防守得水泄不通,无论秦赵魏三国如何渗透,终归不能乱其阵脚。秦国夺韩国河东、魏国河内两郡后,上党郡事实上成了漂浮在秦赵两国间的一座孤岛,与韩国本土连接的通道只剩下了一条路:南出太行陉,经野王要塞南下渡河,再进入韩国。纵是如此险峻,冯亭还是镇静如常,率领五万守军稳稳驻扎上党。倏忽十余年过去,冯亭成了韩国栋梁,也成了秦赵魏三国时刻关注的抢眼人物。

秦国兵不血刃地夺取东西数百里河外渡口后,冯亭骤然紧张了。

上党高地,原本属于晋国。魏赵韩三家分晋时,阏与以东的上党高地分给了赵国,其余绝大部分上党高地全部归属韩国。于是,韩国有上党郡,赵国也有上党郡。同是上党郡,在两国的重要性有着天壤之别。赵国将上党看作抗秦战略屏障,看作邯郸西部一道不可逾越的天险长城。上党对于韩国,却越来越成为沉重的飞地累赘。战国初期,上党尚是韩国北部抗击楼烦、东北抗击中山国与赵国的屏障;及至秦国东出,河东河内皆归秦国,上党便成了韩国在大河北岸的一块飞地。上党虽是三晋兵家圣地,却也是民生穷困之地,若无源源不断的粮草辎重输送,五万大军无论如何撑持不到半年。秦国未夺河外渡口,韩国尚可从大河水道北上野王输送粮草辎重。河外渡口之地归秦,水路立即断绝。再要北上野王,便要依商旅之道向秦国交付关税,并经秦军查验货物方可通行。经年累月如此,日益穷困的韩国如何吃得消?若绕道赵国进入壶关,虽不用关税,路途却远了几倍,一路上人吃牛马吃,粮草运到也所剩无几了。军谚云,千里不运粮。正是这个道理。如此一来,上党便会立即陷入饥荒。上党十七座关隘城邑,本来就存粮无几,若断绝输送,不出三个月便会崩溃。

春寒料峭的三月,冯亭兼程南下,连夜渡河回到了新郑。

“公有谋划,本王听你。”韩桓惠王愁苦地皱起眉头。

“穷邦不居奇货。上党眼看不守,当适时出手。”冯亭毫不遮掩。

“如何出手?”

“河外道绝,目下又当春荒,三月之后上党军民必乱。若秦国奇兵突袭,乱军必不能应。上党若归秦,赵国岌岌可危矣。赵国若亡,韩魏必接踵而亡也。不若,将上党赠赵。赵思上党久矣,得之必感韩国之情;秦亦思上党久矣,其时必力夺上党大举攻赵。赵与秦战,自必亲韩;韩赵结盟,魏必动心;韩赵魏三家同心,则可抗秦于不败之地也!”

韩桓惠王长长惊叹一声:“好谋划也!左右是丢,何如丢个响动,也教秦国难堪一番。你只说如何铺排?”冯亭如此这般说得仔细,韩桓惠王立即拍案定夺,连夜开始了种种预备。次日清晨,韩王特使立即北上邯郸。与此同时,冯亭的请降密书也送到了行丞相事统领国政的平原君府邸。

平原君一接到冯亭密书,顿觉此事非同小可,立即连夜进宫禀报。

孝成王赵丹刚刚与韩国特使密谈完毕,正要与平原君商议。两下一说,平原君觉察到了一丝异味:同是一事,韩国为何分作两路来说,莫非背后有其他情由?思忖不透,平原君主张重臣会商,以免在此紧要关头出错。次日清晨,赵国重臣济济一堂。孝成王赵丹开宗明义:“韩王特使昨日入赵,言韩国河外道绝,上党难守,欲交赵国;上党守冯亭,亦致密书于平原君,欲带上党军民归降赵国。两路一事,我当如何处置?事关重大,诸位尽其所言,毋得顾忌也。”

话音落点,大臣们惊讶之间相互观望。上党之地太显赫、太重要了,韩国如何要拱手让给赵国?接纳不接纳,各自后果如何,因应对策又如何?如此环环相扣的连续谋划,骤然之间如何想得明白?一时之间,大臣们良久默然。

“老臣以为:韩出上党,目下是一发动全局之大图也。”素富急智的蔺相如先开了口,一如既往地直言不讳,“上党之地,已成秦赵对抗要害。然在韩国,却是死地。唯其如此,韩国要出手上党,此为大势使然也。然出此重地,韩国必有大局图谋,而非冯亭一人心血**耳。否则,不当一事两路。为韩国计,老臣以为其图谋在于:借献上党,与赵国重结抗秦盟约,进而引魏国成三晋抗秦之盟。如此,可借赵国魏国之力,保实力最弱之韩国长得平安也。”

“相如之言大是。”虞卿立表赞同,慷慨道,“韩国之谋虽从己出,却与大局有利。秦压河外,韩国岌岌可危,魏国惶惶不安。赵国虽强,单抗秦国却也吃力。若得三晋重新结盟,天下格局必为之一变。”

“言不及义。”平阳君赵豹[1]冷冷一笑,“两位上卿,究竟接纳上党否?”

蔺相如淡淡道:“平阳君必有大义之见,愿闻其详。”

“老夫之意,上党不能要。”赵豹沉着脸,“无故之利,贪之大害。”

“韩国信服赵国,如何是无故之利?”孝成王不禁插了一句。

“此言差矣!”赵豹以叔父之身,对孝成王毫不客气,“秦国断绝河外之道,正是要逼韩国交出上党。韩国明知秦之图谋,偏偏将上党献于赵国,分明移祸之计也。秦服其劳,赵受其利;赵受上党,必引秦军大举来攻,岂非引火烧身无故之利?一言以蔽之,上党火炭团,万不可中韩人算计,受此招祸之地。”

“平阳君何其大谬也!”

随着一声响亮指斥,一个玉冠束发的英挺年轻人从后排霍然站起,正是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赵奢已死多年,赵括承袭了马服君爵位,寻常被人称为马服子。由于曾在宫中与当年的太子赵丹一起读书六年,孝成王对赵括分外赞赏,一即位便擢升赵括做了执掌邯郸防卫的柱国将军。论官职,柱国不是高位重臣,然赵括承袭了马服君爵位,便是封君大臣。更兼赵括幼时大有才名,成年加冠后更是见识不凡,在赵国朝臣中已是光彩照人的后起之秀。

赵括旁若无人,侃侃高声道:“固国不以山河之险,失国不因四战之地。先君武灵王时,赵无韩国上党之地,胡服骑射拓地千里震慑天下。唯其如此,赵弱赵强,赵存赵亡,不在上党险地也,在国力也,在军力也,在朝野之气也!”只这几句,大臣们眼睛一亮——不愧马服君之子,有胆气。

“接纳上党与否?根本处,不在韩国图谋如何,而在赵国情势如何!”赵括辞色凌厉一泻直下,“若赵无国力、无大军、无壮心,纵韩国拱手相送,赵国可能守得上党?若赵有国力、有大军、有王天下之雄心,纵韩国不献上党,赵国亦当夺来,何惧移祸之计哉!今平阳君先自认赵弱,徒灭志气,而后视韩国献地为移祸之谋,诚可笑也。若以此说,上党归赵为韩国移祸;上党归秦,莫非是韩附虎狼?夫一弱韩,自忖险地难守,危难之际思谋大局,献地于同根之邦而图谋结盟抗秦,于情,于理,于道,于义,何者有差?何独不见容于平阳君而中伤若此乎!”

平阳君怒不可遏,戟指大喝:“竖子无谋,大言误国!”

赵括一阵大笑:“小言有谋,大言误国,平阳君何其滑稽也。”

“竖子只说,赵国抗得秦国吗?”

“我为平阳君一算。”赵括掰着手指,“秦国大军五十余万,赵国大军也是五十余万;秦国人口千万左右,赵国人口也千万左右;秦国仓廪有十年军粮可支,赵国仓廪也十年军粮可支;秦国军资器械有多少,赵国也一般有多少,还多了林胡草原的数十万马匹牛羊,战马比秦国尚居优势;秦国有名将,赵国也有名将;秦国有能臣,赵国更有能臣;秦人尚武好战,赵人更是举国剽悍胡风。平阳君但说,赵国哪一样抗不得秦国?”

“竖子误国!”赵豹面色铁青,“邦国战阵,可有如此算账?”

赵括揶揄地笑了:“依平阳君之见如何算法?抑或混沌不算,只猥琐避祸?”

赵豹嘴唇抽搐,一跺脚离席大步去了,走到殿口又骤然回身吼了一句:“竖子误国!”殿中一时默然。大臣们对赵括气走平阳君虽觉不妥,然对赵括的一番道理不得不服。就实而论,除了还没来得及推行第二次变法,赵国比秦国确实不差,赵括所数宗宗细目也绝无夸大;如此看去,接纳上党与否似乎已经不言自明。虽则如此,平阳君坚执反对,赵王和平原君也都还没有说话,大臣们一时僵住了。

孝成王看着廉颇笑了:“老将军说,依赵国军力,上党能否守得?”

老廉颇慨然拱手道:“连同御胡边军,赵国大军六十余万。论战力,赵军与秦军不相上下。只要赵国没有攻秦之心,只做抗秦防御,上党坚如磐石也。”“上将军言之有理。”职掌财政的内史大臣赵禹冷静接道,“平阳君言韩国移祸,实则顾虑赵国不足抗秦。我今有六十万大军,畏秦如虎,诚为天下笑耳。”

“老臣赞同。”两鬓白发的国尉许历道,“当年无上党,马服君尚血战秦军而大胜。赵军战力何输秦军分毫。目下我国军资粮草充盈,再得韩上党归赵,赵国西部矗立起一道横宽三百里的天险屏障,何以此时畏惧与秦军抗争?除非赵国听任秦国蚕食山东,否则不能丢弃上党。”

“王叔之见?”孝成王看着一直默默思忖的平原君。

平原君一拱手道:“老臣原在犹豫不决。然则,诸位大臣之言使老臣茅塞顿开。马服子赵括言之有理:接纳上党与否,根本处不在韩国图谋如何,而在赵国情势如何。平阳君虽老成谋国,然失之畏缩退守。百余年来,凡赵国畏缩避祸游离于中原之外之时,无不国势大衰;凡大刀阔斧开疆拓土周旋于天下之时,都是国势昌隆。就上党而论,赵国原本便有东上党,今受西上党,自成一体屏障,亦是题中应有之义。秦国争上党,分明为诛灭三晋寻求根基。当此之时,一旦退缩,则危局接踵而来:上党归秦,韩魏附秦,赵国孤立。锐意进取,则大局大利:上党归赵,三晋结盟,六国合纵,孤立秦国。长远看去,秦赵大争天下,势在必然。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岂有他哉!”

“彩——”一言落点,大臣们齐齐地喝了一声彩。

“好!”孝成王兴奋拍案,“接纳上党事,由平原君领虞卿蔺相如筹划;大军整备事,由上将军领老国尉并马服子筹划。”

三日之后,平原君的特使马队浩浩****地开进了韩国上党郡的治所壶关。郡守冯亭率领将士吏员,在壶关北门外郊礼迎接。平原君当场颁布了赵王书令:上党郡守冯亭,明察时势,大功卓著,封华阳君,食邑三万户;十七员关隘大将与十三名县令俱封侯爵[2],食邑三千户;所有军民皆赐爵三级,赏六金。

平原君委蔺相如暂署府库郡政交接事务,委虞卿从赵国输送粮草物资救济饥民,委赵括暂署关隘要塞诸般军务交接。忙碌半月,诸般军政事务大体就绪。上将军廉颇与国尉许历,率领十万大军堪堪抵达。接收所有关隘防务之后,廉颇下令:原韩国上党五万守军,全部开出上党,移防赵国腹地。这是上将军廉颇、国尉许历、马服子赵括在查核防务之后的新决断。老少三将军异口同声:“韩军涣散疲惰,留驻上党徒乱军心!”平原君赞同了。

平原君一班大臣在上党忙碌时,蔺相如秘密赶到了大梁。

这时,魏国对情势变化是清楚的。但是,在如何应对上大梁君臣却乱了方寸。领丞相事的须贾与一班亲秦大臣,力主维持秦魏盟约不变,魏国绝不能搅到韩赵结盟的泥潭中去。因魏齐倒台而复出佐政的信陵君与一班老臣子,都主张魏国暂时骑墙中立,在秦赵之间待价而沽。魏安釐王莫衷一是,真正做了骑墙之君。在这激烈争辩的当口,蔺相如风尘仆仆地来了。

蔺相如秘密晋见魏王,将大势说得一遍,再将赵国借八城之地于魏国的决策一说,魏安釐王立即满脸笑意,慷慨允诺与赵国结盟抗秦。蔺相如尚不放心,又与信陵君密商一番,方才回赵国去了。蔺相如一走,须贾一班亲秦大臣立即纷纷进宫,轮番劝谏魏安釐王。眼见魏安釐王又有松动,信陵君与几位王室老臣密商对策。元老大臣们对没有根基却又张扬跋扈的须贾恨得咬牙切齿,一口声喊杀。信陵君反复思忖,觉得群臣上书威逼魏安釐王罢黜须贾,仍然不能根除这个大奸,便向隐居大梁的老侠士侯嬴求教。侯嬴悠然一笑:“为国除奸,游侠本分,有何难哉。”向信陵君举荐了一个隐居风尘的游侠朱亥。此人看似木讷,大袖中时常密藏一把十斤重的短柄大铁锥,慷慨好义,被侯嬴视为堪托生死之士。信陵君自是信得侯嬴,立即将须贾行止对朱亥细说一遍。朱亥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三日之后,大梁传开了一则惊人消息:代相须贾暴死王街,头颅被砸成了肉酱;身边一幅白布写着八个大血字——嫉贤妒能,恶贯满盈。一时间大梁国人惊乍相传:秦丞相范雎派来刺客,杀死了仇人须贾。亲秦大臣们惶恐不安,纷纷指斥范雎出尔反尔不堪邦交。魏安釐王心惊胆战,生怕记死仇的范雎哪一日再来寻衅自己,立即派信陵君秘密前往邯郸,与赵韩结盟抗秦。

骤然之间,三晋形势大变,秦国多年累积的河外优势**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