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之后的中秋,秦国君臣在章台举行了一次秘密朝会。
朝会议题只有一个:上将军白起通说赵国详情,议定对赵长策。秘密会商整整进行了三日,末了秦昭王慨然一叹:“若非赵雍心血**,大秦真正难过也!”
在这次朝会上,赵国二十余年神秘崛起的面纱,终于被揭开了。当秦国君臣日夜听完赵国崛起强大的整个历程,人人显出沉重肃穆的神色,那种一强独大的骄傲感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当进入连带议题——会商对赵长策时,秦昭王与大臣们的目光一齐瞄向了白起,连魏冄也没有说话。
白起提出的对赵新方略是:三年强军;重启连横,长期对峙;伺机大战。
秦国君臣一致赞同,决意沉下心来强军强国,等待大战时机。
数年后,秦国政局又是一变。
秦昭王得山东名士范雎之力,清除已经膨胀起来的魏冄势力,夺回了亲政权力。其间,白起顾全大局,忍痛与穰侯魏冄分道,稳定了秦国庙堂,也稳定了秦国大军。这年冰消雪开的二月初二,秦昭王在咸阳宫正殿举行了亲政后的第一次隆重朝会。八百里秦川一片祥和喜庆,备耕的忙碌与欢腾的社火,交相弥漫在春寒料峭的原野,到处热气腾腾。
大朝会在此时举行,有着一种深远的寓意。
秦昭王即位四十二年,从来没有在二月举行过隆重的开春朝会。因由只有一个:宣太后与穰侯摄政,一切国事都在背后实际处置了;以国君为正尊的大型朝会,自然被各种各样的理由冲淡了,遗忘了。去冬一举廓清朝局,四贵伏法,秦王亲政。消息传开,朝野一片欢腾。商鞅之后,老秦人虽然早已不排斥外邦名士身居高位,然对于宣太后与穰侯四贵一班裙带楚人长期秉政,毕竟心有别扭。宣太后之后,穰侯四贵非但没有还政于秦王,反而对秦国新法动起了手脚,魏冄竟然要变虚封制为实封制。民众无言,心里清清楚楚。如今楚党尽去,秦国上下顿时如释重负。老秦人根本不关心其中诸般细节,立即弹冠相庆,秦川社火闹腾了个天翻地覆。
在弥漫朝野的欢庆中,秦昭王率领百官先行出郊祭天,再回归太庙祭祖,向上天与先祖禀报了亲政大计。午后未时,百余名大臣整齐聚集在咸阳宫大殿,举行四十二年来第一次开春朝会。秦昭王第一次全副衮冕,黑丝天平冠,佩起了三尺王剑,肃穆地登上了中央王座。
“参见秦王!”举殿大臣整齐肃立,一齐作礼。
“诸臣就座。”秦昭王一挥大袖在王案前坐定,咳嗽一声道,“诸位大臣:秦国大势已定,本王亲政理国。赖上天佑护秦国,大才范雎入秦,一谋定国,廓清大局。今日开春朝会,议定秦国拓展之大谋长策。先生已有初谋,陈述之后合朝决之。”说罢,伸手遥遥一个虚扶,“先生请。”
范雎座席在大殿东区座席的首位,王座右首第一席,与之遥遥相对者,是左首第一位的武安君白起。虽然一个客卿坐了首席,却没有任何人惊讶。这个被传扬得高深莫测的魏国士子,究竟有无真才实学,得看他今日大谋如何。秦昭王话音落点,举殿目光齐刷刷聚到了范雎身上。
“秦王,列位大臣,”范雎从座席站起从容拱手,咬字真切的大梁口音立即在大殿中回**开来,“惠文王之后,武王三年猝死,秦王即位,太后、穰侯先后秉政,至今已是四十五年。当此四十五年,秦国开疆拓土,东夺魏国河内,南取楚国南郡,堪称声威赫赫。然则,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自赵国崛起,秦国相形见绌,阏与大败于赵,纲寿再败于齐。两次大败,几将武安君百战功勋消于无形。目下秦赵抗衡之势已成定局,秦国却无长策大谋。数年之间,大军无战胜之功,朝臣无奋进之气,庶民无凝聚之力,强盛之秦已有颓势。若无孝公惠文两代坚实根基并武安君军威,安知秦国不被山东六国再度锁进关内?当此之际,秦国几成外强中干虚势,若不思奋力振作,十年之后,便是亡国之期。”
此言一出,举殿臣僚大是不悦,这位名士太得危言耸听,秦国如何有了亡国之危?当真匪夷所思。欲待反驳,急切间无由开口。此人话虽刺人,哪句不是言之凿凿?一阵粗重喘息,大殿又静了下来。
“秦国危局,因由何在?”范雎丝毫没有因为朝臣变色而气势稍挫,依旧慷慨激昂道,“其一,在法治日渐松懈。其二,在军争不务实利。南郡之战,固夺楚国腹地,然不能供我兵员粮货,欲行秦法又鞭长莫及,几成秦之鸡肋也!阏与之战、纲寿之战,更是劳师千里损兵折将,大损强秦声威。”
这番话更是惊心动魄。根本处,是公然指斥了最不能碰的两个人——宣太后与武安君。宣太后摄政三十余年,除了阏与之战与任用四贵,实在是在秦国朝野留下了善政声名。更出人意料者,是对武安君白起南郡之战的指斥。以白起之军功声望与洁身自好,几乎没有一个大臣挑剔,更何况挑剔白起用兵缺失?话音未落,所有武臣倏然变色。
“人有痼疾,安得讳疾忌医。”秦昭王悠然一笑,“先生但开药方。”有此一言,大殿顿时平静下来。秦王不计生母被责,臣下又何得有说?
“谢过秦王。”范雎一拱手江河直下,“秦国重振雄威,要害在二:其一,明法固本。当此之时,秦国当重申以新法为治国理民根本,将复辟旧制列为谋逆大罪。在国,严禁外戚裙带干政,非大功不得封侯封君;在官,全力整肃吏治,重刑贪赃枉法;在野,力行军功爵法,重振国人耕战雄心。若得如此,三年之期,秦国将朝野清明,举国同心。”
“好!”举殿大臣一声赞叹。
“先生第二策如何?”大将王龁急迫一声。他只急着要听范雎的军争大谋究竟如何。否则公然指斥上将军,他不服。
“其二,远交近攻。军政长策也。”
“远交近攻?究竟何意?”大将王陵跟着喊了一声。
“敢问列位:战国以来,大战数以千计,破城不计其数,然六国疆域何以并无大盈大缩?武安君大战山东,破城百余,斩首数十万,六国还是六国。奄奄疲弱之国不能攻灭,皇皇战胜之国不能扩地,其间因由究竟何在?”
“问得好。”秦昭王轻叩书案,“武安君以为如何?”白起从沉思中蓦然醒悟,一拱手道:“臣尚未想透其中奥秘,愿闻先生拆解。”范雎侃侃而论:“自春秋以来,列国军争已成定则:城破取财,战胜还兵,远兵奔袭,坚固本土。打来打去,你还是你,我还是我。由此观之,三百年来战争,皆未打到根本。何谓战争根本?土地也,民众也。田土之大小,民众之多寡,国力盈缩根基也。浮动财货,譬如国力丰枯之血肉。国土能生财货,财货却不能生国土。国土可招徕民众,民众却不能平添国土。是以,争财争货争民众,独忽视扩展国土,便是胶柱鼓瑟,偏离兵争根本。”
“是了是了。”举殿大臣不约而同点头。
“有症结,即有对策。”范雎一字一顿,“四个大字,远交近攻。此,大秦外政军争之长策大谋也。相邻之国为近,相隔之国为远。攻远而不能治,何如安抚?攻邻而争地,得寸为秦之寸,得尺为秦之尺,融入本土,一体而治,步步延伸,我盈彼缩。终有一天,天下必将化入秦制。此乃近攻之实利也。以大秦国威,交远则远喜,必不敢背秦之交而援手他国。攻近则近克,必不能赖远援而保全。远交近攻,相辅相成,邻邦不能独支,远邦不敢救援。如此做去,则天下之地、四海之民,数十年内必入大秦国之疆域矣!”
“好!”武安君白起第一个拍案而起,“先生鞭辟入里,一举廓清军争雾障,当真使人茅塞顿开。我大秦铁军心明眼亮,可大显神威。”“远交近攻!彩——”大臣们个个振奋,齐齐喝了一声彩。秦昭王大笑:“妙哉斯言!远交近攻也。”说罢从王案站起,走下九级玉阶,向范雎深深一躬,“先生出此气吞河山之长策,举朝认可,国之大幸也。嬴稷代列祖列宗并朝野臣民,谢过先生。”范雎连忙深深一躬:“臣得秦王知遇,自当殚精竭虑,何敢当此褒奖?”
秦昭王扶住范雎,转身高声道:“本王亲政第一道书令:擢升客卿为开府丞相,晋侯爵,遥封应地[2],总领国政。”一时万岁声大起,大臣们异口同声地表示了对秦王的赞叹与对应侯的祝贺,大殿中一片数十年没有过的昂扬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