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招待新姑爷, 这日府中膳食就不紧着江老夫人的口味了,做的是极其丰盛,各种山珍海味都有, 煎炒蒸炸,换着花样来。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刚罢了席宴,换个地方叙话,一阵阴风平地起,院中槐树哗啦啦地摇摆着, 紧接着,在乌云中悬了半日的雨珠, 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寒气如被雨珠震散的涟漪,无形无迹地扩散开来。
“这么大的雨……”江老夫人与孙女婿闲谈的兴致瞬间被泼灭, 面上只余勉强的僵笑。
孙女儿刚回来, 她舍不得这么快放人走。
可这时节的雨水格外的冰冷, 看样子一时半会停不下来,现在不放人走,晚点雨更大了, 天色更暗,路就难行了, 万一碰上什么意外,她后悔都没地儿哭。
江颂月则是双目一亮, 满怀欣喜地去看闻人惊阙。
闻人惊阙瞧着祖孙俩截然相反的神情,慢腾腾道:“落雨了啊——”
江颂月眼神期盼,江老夫人强笑掩饰不舍。
“我这眼睛看不见, 月萝是个姑娘,回去晚了怕不安全……”
“谁说不是呢。”江老夫人心中不舍, 不愿让人看出,硬是挤出笑,接道,“早些回去也好,他日闲暇了再回来,祖母让人给你们做好吃的。正好天冷了,能吃铜锅羊肉了,再喝点甜酒,丫头小时候就喜欢这个……”
江老夫人想法设法勾人再回府上呢,尽挑着江颂月喜欢的说。
眼瞧着说个没完,云翘过来提醒她,“老夫人,别忘了与县主说缘宝阁的事。”
江颂月耳尖,当即高声问:“缘宝阁怎么了?”
缘宝阁专做权贵富商的生意,是江家最赚钱的铺子,江颂月将其看的很重。
见江老夫人与众多侍婢都是一脸凝重、支支吾吾的样子,江颂月确定缘宝阁出了事,“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小脸板了起来,“出了什么事?几时出事的?这几日你们一起瞒着我的,是不是?
江颂月十五岁接管家业起,江老夫人就说与府中下人、各个商铺掌柜的说过,江家的一切从那日就全部交由她来做主,哪怕是败光家业,这点也不会变。
这么多年来,她也当真如那日所言,从不干预江颂月对商铺的决策。
府中家仆与掌柜的也早已习惯万事交给江颂月来裁断,只除了缘宝阁走水那一件事。
此刻她追问起来,语气很是严厉,众人心虚,纷纷躲闪,没人敢直面回答她。
“说话!”江颂月加重语气,个头不高,蕴含的家主威严却不算小。
闻人惊阙有意为江老夫人解围,咳了下,说道:“有事慢慢说,月萝,不着急,咱们今日不回……”
“没问你,不许插话!”江颂月扭头训斥。
训斥完了,记起这是闻人惊阙,从前她倾慕的人,现在她的夫君,不论是出身还是地位,应该都没被人如此对待过。
江颂月因商户女的身份被闻人雨棠嘲笑过许多次,不愿意在闻人惊阙面前暴露出这一面。
于是她压下怒火,走到闻人惊阙身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温声细语道:“没事儿,我就问问,我不发脾气。”
边说边牵起闻人惊阙的手,在他开口前又说:“这事儿你不懂,你先回屋歇着,我处理好了就去找你。”
她说完,喊了侍婢过来,道:“送姑爷回屋,当心地滑,别让他摔着了。”
闻人惊阙还真是头一回有这待遇,听着有点像平常大伯打发大伯娘,或是祖父与他商议正事时撵走女眷的样子,感觉还挺新奇。
见侍婢上前,小心翼翼要领他往后院去,他顺势答应下来,温驯道:“那我先回去等你。不急啊,慢慢来,别气坏了身子。”
这言听计从的模样最惹江颂月怜惜他,火气暂时顾不得了。
江颂月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出了花厅,瞧见外面瓢泼大雨与阴暗的天,温柔将闻人惊阙的衣襟拢紧了,这才把他交给侍婢。
四个侍婢围着闻人惊阙,一路从花厅护送到江颂月的闺房。
闻人惊阙保持着一个瞎子该有的迷茫与谨慎,目光散漫地坐在床边。
他想知晓江颂月碰上了什么事,尝试与侍婢打探。
“没有县主的命令,咱们不好说的。”侍婢为难,“不过姑爷放心,不是什么大事,等县主回来了让她与您说吧。姑爷可还需要别的?熏香、茶炉、笔墨纸砚,咱们这都提早为您备好了。”
闻人惊阙就奇怪了,谁家姑爷上门要把玩这些东西?他在江家人眼中究竟是什么怪胎?
还有侍婢这话也很有意思,姿态敬重,可话里话外是觉得他帮不上忙,在寻简单东西打发他,完全继承了江颂月的风范。
真有意思。
闻人惊阙拒绝了那些看着高雅,实际无用的东西,道:“今日这雨落得萧条,听得人心都凉了,是有些意境……府中可有笛子?”
侍婢想了想,道:“姑爷稍待。”
不消一刻钟,一支鹰骨笛被送到闻人惊阙手中。
“这是以前商队从关外带回来的,说是鹫鹰翅骨做的,常用来牧马打猎传递消息。”侍婢解释道,“县主无聊时摆弄过几回,说这东西发音尖细吵人心烦,就把它搁到一边,许久没人动过了。”
闻人惊阙点点头,让侍女为他倒了茶水之后,借口独处将人遣离。
很快,柔和润丽的笛声从闺房中传出,融进雨水中,随着水汽向远处飘**开。
又过一刻钟,有人无声无息来到窗外,为闻人惊阙送来了前面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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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批鲛鱼锦还在,只不过起火时下人受惊,动作太急,误将布料与染料混放,后来混了水,导致布料被染成乱糟糟的颜色。
其中两匹被送到江颂月面前,一是被踩得稀碎的烂柿子颜色,橙红中带点儿乌黑,拿去做擦脚布都未必有人愿意买。另一匹稍微色彩稍微均匀些,是艳俗的玫红色,与江颂月所计划的做喜服的用处,可谓是毫不沾边。
“是我不让人说的,你要怪就怪我吧。”江老夫人主动承担责任。
江颂月道:“当然要怪你了,说好的事情全都归我管,你插手进去,以后他们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理是这个理儿,只不过对于江老夫人来说,钱财生意都比不过孙女儿的婚事,才明知事后会被怪罪,还是选择瞒下来。
半边身子进棺材的年纪了,还被十八岁的孙女儿当众教训,江老夫人很是没脸。
未免更丢脸,她主动认错:“我错了。”
她一认错,江颂月更气了,“你根本就不是真心认错!”
江老夫人没法,开始转移话题,“不过是毁了一批布,少赚点银子、让你在你师父那丢了面子,我去与她解释……”
“你少转移话题,根本就不是面子和银子的事。”江颂月不肯松口,绷着脸,凶巴巴道,“你明知道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你们还联手对付我。”
江老夫人哑然,尴尬了会儿,端起架子道:“你怎么与我说话的?我是你祖母!”
“我还是一家之主呢!”江颂月嗓音嘹亮,怒瞪着她说出这句话。
江老夫人噎住,理亏撑不住她的怒火,抚着心口道:“也就是你爹娘死的早、我身子不好,不然你这小丫头片子,你、你还骑到我头上来了……”
屋中其余人无一窘迫的,其中云翘得了老夫人的信号,试图劝说:“县主,其实这事……”
“你们谁都脱不了干系!”江颂月打断她,扫视一周,怒道,“所有人都得挨罚!”
云翘:“……是。”
这下有意劝说的青桃、卫章、管家等人,全部不敢开口了。
江颂月知道祖母的用意,是怕她冲动了,在国公府丢了面子。
知道是一回事,生气不生气是另一回事。
对着祖母发了一通火,瞧着蔫头耷脑的府中众人,她心里又气又闷。
事到如今,只能庆幸那场火没伤到人……也不知道是怎么起的火,有人蓄意为之,还是单纯的意外?
外面下着冷雨,天色昏暗,这会儿也不好亲自前去查探……
江颂月集中心思考虑这个问题呢,可雨中那道低柔的笛声如同丝线缠绕在她心头,让她无法静心。
此刻府中所有人都是江老夫人的共犯,谁惹了她的注意就该被责骂。
她道:“谁吹的笛子,烦死了,不许吹了!”
厅中落针可闻,悠长笛声与嘈杂雨声交杂着响了会儿,一个侍婢站出来,缩着脖子道:“姑爷吹的,要不……奴婢去让他停了?”
江颂月顿了顿,这才记起她还有个娇弱的盲眼夫君在后院等着。
“传话下去,让各个商铺最近都谨慎些,发现任何反常,立刻关闭商铺,将事情如实传来。再有,卫章,去把缘宝阁的掌柜的、发现火情的杂役都给我找过来,我要亲自过问……”
事情安排好后,她凶狠道:“这件事没完,你们都给我记着,回头我再与你们算账!”
江颂月说完,转身去了后院。
她走后,众人才敢大喘气。
后院里,闻人惊阙等来了江颂月,但江颂月并不愿意把生意上的事说给他听,用“一点小事”把闻人惊阙打发了,哄他去榻上小睡。
闻人惊阙听话的很,乖乖随她睡下了。
再一睁眼,侍婢说江颂月忙正事去了,让他继续在屋里歇着。
江颂月的正事,自然是去查缘宝阁走水的真相。
她不愿意与闻人惊阙说,闻人惊阙连解语花都没资格做,只得替她安抚后宅、解决后顾之忧。
他去见了江老夫人。
天近傍晚,雨水滂沱,四下阴暗,屋中燃着数支烛台,烛台下,江老夫人正在艰难读书。
见了孙女婿,她既觉难堪,又感激动,知道二人决定今晚住下后,心里又多了道惊喜。
几种情绪冲撞着,憋着的话就忍不住了。
“那小丫头片子竟然说我闲得慌,要请先生教我琴棋书画?我都多大岁数了!”
祖孙俩一个样,都不是识文断字的料,摆弄不来这些文雅的东西。
琴棋书画,光是一个“书”,就能折磨死她!
说到这儿,她还对闻人惊阙有点怨言,“都怪你吹的那笛子,让她想起用这法子折腾我。”
闻人惊阙闷闷笑出声来,好一会儿才停下,温声赔礼告罪,然后安慰道:“月萝是怕下面的人出事,也是不想祖母忧心。”
江老夫人道:“是有这原因,不过更多的还是因为我骗了她。这丫头最讨厌别人骗她。乖婿啊,你记住了,以后有话直说,千万不能骗她。”
闻人惊阙面色一凝,慎重问:“她最讨厌别人骗她?”
“可不是吗?瞧见没,我这亲祖母就瞒了她一件小事,她都能六亲不认,下此毒手!”
闻人惊阙沉默了下,柔声道:“嗯,记住了,我定不会说谎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