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大人锦州和议,劳苦功高,坐吧。”
“臣谢过陛下,万岁万万岁。”
冯铨落座,还是很自然,不似一些刚入京的新官,暖阁内往往显得十分拘谨。
“沈阳条约,建奴是签的不情不愿……”
“可即便再不情不愿,他们如今终究也是成了我朝的入贡之臣。”
“对此,冯大人怎么看?”
闻言,冯铨脑门逐渐渗出细汗。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自重新被启用以来有了快一年多了,他一路扶摇直上,左右逢源。
虽被万人唾骂,却仍旧坐到了如今一部堂官、内阁学士的位子上。
这种人,没点真本事是不行的!
除此以外,他在上朝与面圣时觉察圣意,又能规避麻烦。
借力打力,这个本领亦是常人所不能及。
朱由检问出这句出来,话本身是没什么毛病的。
可这是在他主持议和之后问出来的,就发人深思了。
明清之间,真有和谈的可能吗??
冯铨不傻,根本没有!
要么是清入主中原,要么是明出关伐清,收复辽东。
一方不被彻底消灭,这个战争就永远不会结束。
既然已经是世仇,那么这个和谈是为了什么。
在冯铨看来,最主要的就是伪清取消皇帝称号,向大明称臣这一条。
余的那每年两百万两贡银和各种物件,都是可有可无的附带品。
这一条,就相当于大明正式向天下人宣称,鞑清在战争中已经处于劣势。
而大明是天下正统,正在走向中兴!
他回京的几日之间,不仅闹成街知巷闻,消息也顺江之下,很快就将抵达南京以及更远的福建等地。
这样看来,条约签署的消息很快就要在全国妇孺皆知。
大明上下的四万万子民,人人都会知道,这些鸠占鹊巢的化外蛮夷,早晚必将灭亡!
《沈阳条约》对整个大明来说,是一剂强心剂。
对关外的伪清来说无疑相当于一柄利剑,毫不留情地深**入辽东!
可这么欢天喜地的事情,对双方签署的主要重臣来说,都不是个好消息,或是大难临头,或成为人生仕途上的一记重拳。
就比如那个董鄂硕,就是大难临头,回去就让多尔衮找个理由给灭族了
陛下如今问出这句话,显然也是在试探。
接下来这一句话,不仅决定着自己今后的仕途浮沉,更可能与自己家人、亲族的性命都息息相关。
不知不觉间,冯铨已经是大汗淋漓。
当初接了这个苦差事,并非是冯铨没看出来其中的利害,却是他相信这位皇帝不会再像如今那样往臣子身上甩锅。
更何况,这位皇爷亲自拍板定下来的事儿,你不去,能成吗?
“圣上明鉴。”冯铨终究还是要开口,他面上虽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可藏在袖口中的双手却有些发抖,“伪清鸠占鹊巢,天下人人得以诛之。”
“臣愚钝,觉得逼满虏称臣之后。”
“接下来,我朝可以全力剿匪,待天下戈定便挥兵伐清,让建奴全族皆灭。”
“就算是妇孺老弱,也绝不能留!”
闻言,朱由检有些惊讶,笑着问道,“妇孺不留,冯大人真是这么想的,这样会不会有些太过残忍了?”
朱由检说是觉得残忍,可看那言笑晏晏的样子,哪里有丝毫觉得这话不对的地方。
既已经说了,就要坚持到底。
冯铨深信,这位皇帝的心绝不仅仅是压服满清而已!
“昔年老奴酋努尔哈赤毁城弃地,强迁宽甸六堡几十万军民,以致哀声震天.”
“遍地尸首,此岂是特例!”
“残忍,那些满虏随意杀我辽东汉人时,可知自己禽兽不如?”
冯铨越说越激动,上前伏跪在地,“圣上,臣恳请陛下,待日后戈定流贼,满虏后患绝不能留,要连根拔除!”
他说着,一旁史官也在奋笔疾书,一字不落的全部记下。
朱由检收起面上笑容,凝神看了他一眼。
这厮倒不像是在作假,不过以历史上冯铨的尿性来看,这次也很有可能是觉察到自己的杀意,在摇尾乞怜的演戏。
“冯大人一席话,甚合朕意。”朱由检微微一笑,这话却是令冯铨暗中松了口气,他赌对了!
不过,下一刻朱由检却又淡淡问道,“冯大人今年多大了?”
听这话,冯铨面色一僵,左脸一抽,却是反应极快,从袖口中抽出一份昨夜拟好的折子,躬身道。
“承蒙圣上垂询,臣已过天命之年,自觉力不从心。”
“老迈昏聩,无法担待大任,早该退位让贤了。”
“冯大人使蒙古,筑归化,议满清,多年来可谓是劳苦功高,朕准了。”朱由检翻开象征性的看了一眼,放到一边,又道。
“传朕旨意,冯大人以正二品原级致仕,除俸,令有司月给米两石,修其身。”
冯铨连忙山呼叩拜,“臣谢过陛下,万岁万万岁!”
走在回家的路上,冯铨有些患得患失。
本来最开始听到朱由检那句问题的时候,他的确想到回答关乎生死、
答错了是万丈深渊,可要是答对了,就算不能加官进爵,也能继续待在高位上。
可现实狠狠抽了他一耳光,朱由检虽然没有卸磨杀驴的意思,同时却也没有继续留他在朝廷为官的想法。
答对了,得到的仅是保住一条性命而已。
冯铨明白,当时的皇帝的确是对他动了杀心,至少有那么一瞬间是这样的,他极力表态,这才堪堪使皇帝回心转意。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
其实冯铨心里明白的很,相对于天下人对议和汉奸的声讨,和士人对自己所谓阉党的字字诛心之言。
皇帝的这个处置,的确是已经仁至义尽了。
走在紫禁城内的甬道上,冯铨抬起手,象征性的遮挡着刚刚升到头顶的烈阳。
现在的他,总算是明白了当年内阁首辅光时亨卸下户部尚书时。
走在这条道路上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