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堡的城垣已然被新来的官兵烧成了一片白地。

堡外的官军东营,此刻也正在搬迁。

大伙儿都说要去嘉峪关驻守。

于是,这几日当真是忙个不停。

日头向西。

一瘸一拐的柳如松在营外遛弯而回。

这是他第三次下床独自行走,虽还有些踉跄,但也看到了痊愈的指望。

现下,他要回家,看望他的“家人”。

而他所要回到的“家”,只是一顶还算不错的帐篷。

所谓的“家人”,也只剩下依然高烧未退的洪云定。

看着这位曾经生龙活虎的好友伤口感染,始终半梦半醒。柳如松的心中却有别样的滋味。

打发了那几个李济派来伺候的医士。柳如松呆呆的坐在了老友身旁,慢慢合上了眼睛;心绪无处借力,只能渐渐下沉,直到跌入了某个烈火熊熊的深渊……。

猛然间,他睁开双眸,似又回到了昔日那个战火纷飞的许家堡中:

随着一声爆响和一片木屑的飘飞,老营西面的栅栏轰然而倒。

十几名坚守外围的守军朝着柳如松和洪云定这边急奔而来。随后看到的是以宋刚、宇文亥和周常洛他们为首的一干武士,已然突破了己方的西路防线!

“老营城防已破,只有坚守台楼了。大伙儿掩护着那些老弱妇孺转移。”不远处传来狼司徒的吼声:“房缺!房缺!你他妈还愣着作甚?守不住的屋子都给我弄塌喽!”

“不行啊!西屋还有刘老太一家没能撤出……”巧音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咱去救!”柳如松当时满身的伤口都在渗血;但听刘老太一家有难,忙不迭要去救援。

“同去!”柳如松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洪云定的声音。

他们俩人自觉亏欠刘家三条人命,此次以身犯险,多半也有还债之意。

柳如松手持陌刀,施展的却是大封大劈的棍法;由于刀快且重,但凡遇见寻常的兵器,都会占尽便宜。顷刻间便砍翻两人,击退三人。

洪云定精通步战之法。一干九尺七寸的勾枪杀出,锋利的枪头如同钩子一般,能从敌方掌中挖取兵刃,随即勾走他们的性命!利用圈手和螣蛇枪等技法,闪赚颠提,虚实不定。十几个回合便已戳倒了拦在身前的六七个长矛手。

就在洪柳二人想要拼死抢上之时,宋刚三人已然提前一步,带着人马抢占了那间小屋。

“柳叔救我!柳叔救我!”

记忆里,那黑洞洞的窗内传出了小香的呼救和一阵雨的哭叫;但那哭喊方才响起,便被四周的火炮轰鸣给立时淹没;让人好不着急。

“算了!敌人占了屋子,刘氏一家恐已凶多吉少……”洪云定躲过了一排箭羽,懊恼的拉住了直往上冲的柳如松。

“松手!你我才是正主儿,岂能让无辜替咱抵命?”杀红了眼的柳如松早已失去了往昔的理智,只管奋力向前!

随着洪云定那松开的左手,柳如松不管不顾的想要从窗口强行冲入;还没看清屋子里的状况,便被人一拳打了出去!

柳如松顾不得脸上的淤青,奋力爬起;却见一双大手向他招了一招,一阵风、一阵雨以及小香那幼小的身子先后被人掷了出来!

柳如松不及细想,连忙一一接住。

再看这三个孩子,尽皆安然无恙,只是一个劲的哭泣。

“难不成这屋子里头还有咱们的守军?”柳如松有些惊疑不定。

“姓柳的狗贼!还不快滚?瓦朗已然杀了那老太婆……”黑漆漆的窗口里忽然传出宋刚的嗓音,但话刚说了一半,便发出一声痛苦的喝骂:“哎呦,十六郎,你这鸟人竟敢暗算老子……,周大哥,周大哥……,驴射的瓦朗,还我大哥命来……”

屋子里乒乒乓乓打得热闹。

屋子外柳如松却只能昏头昏脑的带着三个孩子一路狂逃……。

“啥?您问我屋子里出了啥事儿?呜呜呜,我也不知道呀!呜呜呜,我只知道奶奶死了……,奶奶被那个使双枪的坏人刺死了……”

“守屋的张叔叔和马叔叔死后,先是冲入三个……三个大汉……。呜呜呜,他们一看只剩下咱们,并没动粗。只是让咱快走。”

“那个独眼巨人说他们是英雄好汉,不杀老弱妇孺。正要开门让咱们出去,却又有两个坏人冲了进来!一个满脸狞笑,手里还拿着一张硕大的弓弩,另一个则自称瓦朗,手里提着一双短枪。就是他大骂先进来的三人什么心慈手软,什么没出息来着……。后来便突然出手,刺死了奶奶。后来……后来,那大恶贼还要杀死小弟。那一旁使飞铊的大汉便不干了,他说罪不及妻儿,何况与咱们无冤无仇,不该痛下杀手。他身后那个用连弩的汉子也跟着帮腔……,后来……后来那个后进屋的……,就是那个一脸怪笑的家伙便要做和事佬;但……但他突然拔出刀子,刺伤了那个使连弩的。后来……后来,他们两帮人打作了一团。那个独眼巨人将咱一个个从窗口丢了出来……,这才……这才见到了您……”

回到台楼,在柳如松的询问下,终于先后在一阵雨、一阵风和香儿的口述里了解了一个大概。想来是那长青会的三护法良心未泯,不愿对老弱妇孺下手,反而被冲进来的瓦朗和十六郎偷袭,火并了起来。

柳如松从来不信那些罪恶滔天的人物还有什么良知可言;不过这番经历之后,倒也对往昔的偏见有所改观。

不过柳如松的迟疑也没有维持多久;随着三颗长青会护法的脑袋被人挑在旗杆上游街示众,以儆效尤。十六郎和瓦朗那神气活现的嚣张劲儿,却让柳如松有一种要替宋刚他们报仇的冲动……。

随后,一场场激烈的拼杀依次展开……。

一个一丈高的怪物身披重甲,所向披靡……。

但在幻铃和幻生的围攻之下倒在了堑壕之内。

司徒远让守军向台楼下丢了许多金银珠宝……。

敌人奋勇上前,随即火油和火药先后落地;在一阵阵轰鸣声中,上百鞑靼武士顷刻间灰飞烟灭……。

敌人终于不敢上前……。

而台楼上又丢下更多的金银珠宝和火油火药,以彰显守军那有恃无恐的气焰。

对面巢车上的鞑靼番将派人前来谈判……。

双方商定,就在那片金银之地,一对一的一决胜负……。

随后,他看见几个幻奴先后受伤而退……,听见洪云定昏死前的呐喊、善因他们的哀嚎……。看到了鞑靼大汗坐上了对面的巢车……,也瞧见了司徒远他们在往新挖的井水里放着砒霜……。

当那施敬德被人抬入台楼的时候,他知道该是自己出马之时……。他只觉疼痛布满全身,几十处深浅不一的伤口都在往外鲜血直冒,但他还是手提长刀冲了出去……,也不知砍倒了几个对手……;更不知被谁击中,他就在昏迷之前又被人抢了回来……。

终于,记忆开始停滞。

让人凄然的静默和使人焦躁而又刺目的白,几乎填满了余下的时光……。

柳如松依稀还能记得,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鞑靼人已然撤走。

走出台楼,满地疮痍之外更有数不尽的死尸……。

秃鹰在天上盘旋,乌鸦在鲜血前欢叫……。

忽然,一个硕大无比的身影从壕沟里跳出!

风驰电掣般冲向了台楼……。

正要带着一阵风他们去找刘老太尸身的善因,不得不挺身挡在三个孩子之前!

柳如松就这么看着……。

看着怪物拧断了善因的脑袋,拉出了她的脊椎……。

柳如松想要前去相助……。

虚弱的双腿只是让他向前跨出了一步,便不争气的软了下来……。

柳如松想要呼喊……。

可是劳累之极的喉咙早已发不出一丝声响……。

当众人点燃火铳,准备齐射之时,那个怪物径直追着一阵风跑出了老远。

“快跟上他们……,不然可就晚了……”柳如松极尽全力的喊出一句,脑袋一晕,便又失去了知觉……。

“我昏过去了?”

柳如松现下想来依然不能肯定。恍惚间,似乎看到了李济的身影……。

慢慢的。

记忆开始模糊……。

逐渐扭曲……。

有些虚幻……。

有些哀伤……。

有些踌躇……。

有些无奈……。

还有些迷茫与不甘……。

李济的脸孔倏然化作一位美人的脸庞。

她明丽动人。

却有些顾影自怜。

她是他儿时的玩伴。

也是他长大后永远得不到的企盼……。

他只有偷偷的远望着她……。

看她待字闺中、看她嫁为人妇。

从此再不相见……。

或许再不相见也能化为美好的怀念。

可惜美好的怀念很快变作了无尽的怨念……。

只因,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然成为了一具衣冠不整的尸体。

她那散乱的发髻、撕裂的嘴唇、断折的手指、死不瞑目的杏眼,一次次让柳如松夜不能寐;却又无可奈何。

或许只有抓到真凶,才能让他心下释然。

或许只有找到洪云翼一探究竟,才能让他得偿所愿!

沧州七友真是幕后的凶徒?

洪云翼这个所谓的帮凶会不会是真正的主谋……。

一切依然有些扑朔迷离。

身为名捕,他需要确凿的证据!理应将贼人绳之於法。

但身为一个侠义之人,或许……或许将这帮无耻之徒暗地里一并除了,这才能一劳永逸,免留后患……。

“我没有错!你大哥已然仗着父荫当上明威将军,为何你小子还要与我等布衣相争?你们当官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要做文臣武将。我等有本事的寒门还有多少条晋升门路?凭什么?你们祖上的功劳朝廷已然赏赐过了!为何还要让你们这些不肖子孙继续享用?不公平!太不公平!你们生活优越,骑马打仗都有人教;弓马优于我等寒士有何稀奇?可是朝廷却不管这套;考来考去,都是些战阵玩意儿。却让我洪云定如何赢你……。哈哈哈,幸好你当时年轻气盛,被我派人用激将法挑逗一番,便要与我空手相斗……。嘻嘻,老子要不是看你还有几分英气,当场将你弄残又有何难……”

一阵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忽然打断了柳如松那迷乱的思绪。他定神一看,原来是洪云定正在说着梦话。

“柳如松,你个土鳖!是!你是比我聪明,探案如神,那……那又如何?你不过是一个下三滥的捕快而已!三代之内,绝不能改!为何你又在李济那厮面前摇尾乞怜,上蹿下跳?你是嫉妒老子的官位比你高!你是想溜须拍马,哄着那魔头让你压在老子的头上拉屎撒尿……。别以为你故作清高。一本正经还要拿我阿弟开刀!呸!好不要脸!你是为了那个沧州的儿时玩伴,王财主家的千斤……。哈哈哈,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痴心妄想!怎么?那女人死了,便要我阿弟偿命?那么你害死刘家兄弟的时候,为何不替他们偿命?你就是个伪君子!你就是个真小人!你就是个下九流的臭捕快,永远也别想……”

洪云定眼睛紧闭,脸颊通红,越说越是不堪。柳如松身手在他额上探了一探,知道其烧得不轻。连忙唤来医士照看。自己却若有所思的走出了大帐。

“有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我这洪老弟的恶念也着实不少。”柳如松虽是个心胸豁达之人;但被好友在梦中如此谩骂,心里也颇为难受。忽然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让他不禁跳了起来:“哎呦,我真是昏了头了!这一晃,离开京城已然有大半个年头,却不知那个告御状的怨妇现下如何了……,不行不行!我还得赶紧回去!要不然还不知会出什么岔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