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
昔日的沙场上满是彩云,犹如一个个浴血的亡魂,战死的亡灵;向着肉身那永远回不去的故乡慢慢飘去……。
许家堡四周的官军营寨撤去了大半。
除了那些不能移动的重伤员和看护他们的医士之外,也只有五百继续坚守着的官兵。
日落西山。
晚霞似血。
东寨的某个精致的帐篷内,昏迷至今的司徒远正在卧榻上寻找着自己的魂灵:
“孩子,你知道咱司徒家是如何练兵的吗?”
睡梦间,父亲司徒正那刚毅的脸庞忽然占满了司徒远的脑海。
“嗯……嗯,孩儿不知。”司徒远觉得自己似在儿时。只能抬头看着父亲,奶声奶气的说话。
“名将练兵,要让士卒觉得沙场上的杀戮不仅无过,而且还是代天罚罪的义举。是故,为将者要使某些碍手碍脚的家伙成为必须剿灭的敌人。随后以保家卫国的名义,唆使士卒将他们无情的消灭干净!
当将帅们把一批批懵懂的小兵派往沙场之时,一定要让他们忙起来!绝不能让其有功夫琢磨自己到底为何而来?为何杀戮?因为一旦这些天性纯真的士卒看清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权贵的帮凶而已,他们便会无法面对那种丧心病狂的杀戮之痛。他们会丧失心智;他们会意兴阑珊;他们会消极怠工;更有甚者,他们会不顾死活的临阵脱逃!
若真到了如此田地,为将者不但害了他们,也同样害了自己。军队会被消灭;自己的功名利禄也将付之东流。千秋史册上会记下将帅那可耻的名字以供后世嘲笑唾骂;以前的荣光也会付之一炬。
因此,在这沙场之上,不但要用种种计策迷惑敌人,也要同时施展各种手段蛊惑自己的士卒。要让他们为你而生,也甘愿为你而死。
只要获胜,千秋功罪由你一人书写。若是败了,所有脏水也将淋你一身!”
“哦,孩儿明白了。”当时的司徒远似乎对沙场征战有一种来自前生的企盼。身为武将的荣光和对死亡的无知,使得他压根没有一丝反驳之意,只是一个劲的点着小脑袋……。
“孩子,你知道何为沙场征战?”倏然间,父亲须发花白,司徒远立时想起这是司徒正归隐山林之前与他的一席对话。
“孩儿不知!”当时的司徒远知道父亲有些喝醉,只能小心应付。
“所谓沙场征战,便是让一帮年轻人在一些兵痞、文士和武夫的带领下,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与一群陌生的青年来一场血腥的搏杀;直到他们充分领略到恐惧、流血、受伤、愤怒,反抗乃至绝望与麻木,才肯罢休……。兵家的酷烈会让人失去所有的良知。为了达到目的,纵是圣贤也会被**的禽兽不如!只有胜利才是他们的唯一选择。但他们哪里知道。所有人的玩命只是权贵们的游戏而已。待那些尸位素餐的家伙玩累了,玩腻了,玩怕了;他们便握手言和,成了兄弟之邦……。若是一方彻底灭了另一方,结果会变得越加滑稽;因为你会看到那些凶残的敌人由于朝廷的‘宽宏大量’和‘唯才是举’,摇身一变,成了你的同袍,或者干脆做了你的顶头上司!昨日还以命相搏的对手成为了相互仰仗的袍泽。哈哈哈,你说滑不滑稽?去他娘的兵法!都是些害人的东西!我司徒家苦修几代人的本领就是那些蝇营狗苟,不要脸的玩意儿!”
“爹爹,您喝醉了……”当时的司徒远并没领会自己父亲的言下之意。只是上前想要将他扶回屋里歇息。
“没有比沙场征战更为卑鄙下流的事情了。世间本就没有正义之战,权贵之间的相互倾轧才是打仗的本尊……”眼看着爹爹即将仰天栽倒。司徒远记得自己连忙上前搀扶……。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迷住了司徒远的双眼。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不禁吃惊的看到,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正在东城楼上与指儿、崆峒四掌门以及茅护法他们说着什么:
“诸位问我如何才能让那帮乌合之众乖乖听话?好!让我来告诉你们!”那青年脸上泛着狞恶的微笑。
“你们需懂得用仁义来反仁义;一边要拥护道义,一边又要在信徒面前另辟蹊径的无视道义!一边要让信徒们以为除了他们自己,满天下都是邪魔外道!一边又要让信徒们坚信白莲教才是天下人的救星……。”青年时而舞动着手臂,慷慨激昂。
“唉唉唉,指儿你别笑!这不是满嘴的疯话!这只是咱们指鹿为马的前奏!等到有一日,能在那帮信徒面前如此作为而无人反对,便能带着他们抵抗城外的强敌……”青年时而正襟危坐,颇有古之名将的风范!
“什么?有些人不吃这套?说什么要对得起良心,不愿杀人?好,那么你告诉他们,只因天地万物与我等皆为一体;是故,我等今日之杀戮一半是为了自己,一半却是在为这天下所有受尽压迫之人!就如同我司徒远带领你们与敌殊死较量,保护全城百姓,归根结底也是在为自己而战。眼下大伙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走不了我。全城老少同生共死,荣辱与共……”青年一怒,颇有血溅五步的震撼之力。
但在司徒远的眼中,此人虽然长得与自己一般无二,却是个完全陌生的衣冠禽兽!在此人的眼中满是狡诈与狠毒,像是一头被人暗算的恶狼正在寻找着报复的契机……。
慢慢的,阴风越吹越猛!
飞沙走石间,眼前的一切似乎又有些改变。
东城楼头已然坍塌。
司徒远只见城中的一架巢车之上站着那像极自己的青年正与龙行说话:
“我军伤亡过半,看这架势,恐怕……,唉……,咱们还是准备将王子和财宝统统交出去吧。”龙行似已看到覆灭的来临。
“交出去以后呢?”那青年问道。
“交出去以后,敌人定然退兵。”
“鞑靼人拿到了人和财宝,自是跑了。那么你我呢?还有这满城的军民呢?他们以后何去何从?卖身投靠鞑靼?跟着他们戕害自己的国人?还是听天由命呆在城里,等着被朝廷收拾?”青年倏然忧郁的看向一旁的司徒远,司徒远只觉身躯一震之下,忽与对方融为了一体,而他的眼神却又望向了龙行!
“唉,看来无论如何,咱们都很难有什么好结果喽,只不过能多活一天便是一天……”龙行绝望的合上了眼帘。
这让司徒远的视线只能投向了前方。他猛然觉得,前方的道路就如同没有完全磨好的墨水一般,既不能浓墨重彩,也无法相忘于江湖;只是一味的混混沌沌,一味的昏昏沉沉,就连一个云开雾散的机会也无……。
在他面前,满眼都是人性的自私偏执和嗜血癫狂!
在这个世道,一群游民要想侥幸生存,不得不说,这本身便需要一个奇迹!
司徒远还待思索,眼前倏然扬起了一团迷雾!
待到雾散之时,这才发现自己似又回到了那个神秘的地窖。李济站在面前,脸色有些吃惊:
“岳峙,你再好好琢磨琢磨。你是有为之身,将来必然封妻荫子,贵不可言……”李济看着已然挣脱绑缚的司徒远,神色从吃惊慢慢变作了凝重。
“和你在一起?如缩头乌龟一般,看着那些无辜惨死于敌人的刀下?”司徒远冷冷道。
“你救不了他们……。就算你在井里头下毒,最多也只能毒倒城内的敌人。可是城外还有上万鞑靼铁骑……”
“或许匪首也会入城督战……”
“你是说到时候将其一同毒杀?”
“不错!”
“别说此计胜算不足一成。就算成功了又能怎样?鞑靼人可不是乌合之众,死了个酋长,立马便能在贵族里头选一个出来。到时候他们能放过你吗?”
“敌人没有了首领,多半要乱上一阵。”
“不到一成的胜算可不是你们兵家的打法!你……你这种战法愚蠢至极!”
“是啊,我司徒远是个大愚若智之人。在我心中,有着兵家最为忌讳的良知。我自然知道,选择良知,便是选择了哀伤与痛苦,灾难与牺牲。可是我始终以为,良知是拯救这个污浊世界的最后一味苦药!即便不能挽回败局,终究能让自己心中安宁,坦然而去。”
“哈哈,那又怎样?你的牺牲又能换来什么呢?你以为你能彪炳史册?”李济怒极反笑:“我告诉你!你若是死了,在朝廷眼中,史官笔下,轻如鸿毛!不值一提!你以为你们区区几百人的殊死一搏便能壮怀激烈?你以为你这个什么都不是的九品后补武官也配名垂青史?如今祸败已成,你却犹不觉悟,刻肌刻骨,何所复补?”
“哈哈哈,这些日子以来我退加寻省,一切祸端皆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司徒远笑得苦涩:“既然选择了良知,我便做好被误解、嘲笑、杀戮、以至于被遗忘的准备。本也没什么青史留名的非分之想。”
“只可惜你这么一走,我的多年谋划又让谁来接手……”李济痛心言道。
“权谋只是一种心灵的蛊毒,用它来对付别人的同时,自己也会中招。它会慢慢地让你上瘾,让你乐在其中,自鸣得意;最终你会不能自拔,如同饮鸩止渴,直到毒发身亡也不得不继续你的权谋。”司徒远不无感慨的劝慰道:“我劝益成你还是保命为先。莫管兄弟的闲事。不如暂且放下所有的图谋,留在密室。等到外面风平浪静,找个高人医治了慢毒,说不定便能转危为安……”
“你知道凭我的技击之术,要想留你并非难事。”李济冷笑着打断了对方的话语,瞳孔变得缩放不定。
“益成你本就比我和大哥都要聪明。读书可以过目不忘,习武也能自学成才。更何况你的袖中还有一把切金断玉的宝刀。”司徒远毫不怀疑的点了点头:“但你不会用强。”
“你真那么自信?”李济微微冷笑,两袖叉在了一起:“我的秘密绝不能泄露!万一你落到敌人的手上……,嘿嘿……”
“李益成的朋友并不多。”司徒远自信的笑了起来。
“唉,不是不多,简直太少。目前为止只有一个半。”李济叹了口气。
“一个半?”
“一个是你岳峙兄,另外半个则是你大哥。”
“我哥只算半个?”
“只算半个!”李济解释道:“你哥是朱温、安禄山一般的人物;我虽诚心相交,他却未必把我放在眼里。等到飞黄腾达之日,说不得拿我祭旗也未可知。是故,只能算半个朋友。”
“既然你只有我这么一个完完整整,真心实意的朋友;便该成全于我。好了,不啰嗦了,这就告辞。”头上的喊杀声越来越急,司徒远焦躁的便要与李济拱手而别。
“这把刀在我手中也有好些年头,甚是好用。今日血战,拿去防身到也不错。”李济双袖一分,一柄墨绿色的短刀已然塞在了司徒远的手里:“此刀嗜血成性,兄台还需小心。哦对了,幻衣他们手里还有两张神劲弓可以一用。到了危急关头,用之射杀敌将当真再好不过……”
“如此宝刀送我这个将死之人,未免可惜……”
司徒远还要推辞,忽觉一阵头晕耳鸣,李济也倏然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