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什么地方?”一个熟悉的声音倏然传入了飞云子的耳中,正是自己的徒弟司徒远。

“房缺那厮许是坏事做的太多,向来是疑神疑鬼。当初修建许家堡时,为防朝廷会杀人灭口,便替自己在此地偷挖了个隐蔽所在。虽只能容下十来个人,好在吃喝齐全,躲上个十天半个月的倒也无妨。”紧接着,李济的嗓音幽幽的冒了上来。这让飞云子更是心下忐忑。

“呵呵,兄台真是神通广大。不过你怎知……”司徒远似乎有些口齿不清,言语间如丧考妣般失魂落魄。

“放心,房缺和火鬼他们已然吃下了神仙肉,自是将实情和盘托出。随后又被我用迷心术搞乱了心神。现下他俩正在老营,与手下一起拼死抵挡着敌人的进攻,早将这里的一切给忘了个干净。”李济不改往日的自鸣得意。

“益成,你……你是要……”

“老兄虽将这许家堡布置成了一个人肉磨坊,人间地狱;怎奈敌众我寡;看鞑子的架势,咱那老营已难保全。为防万一,还是先将你们兄弟安置在这里再说。”

“可是我那……”

“放心放心,你的指儿、大哥和巧音他们随后就到……,我李济办事岂会忘了你们司徒兄弟?”

“但龙行他们……”

“哎呀,眼下形势危如累卵,自身尚且难保,怎顾得旁人性命?”

“唉,看来益成你早有准备?可是那些老弱妇孺……”

“嘿嘿,也都安排妥帖了。最后一阵,前排是那些还能一战的伤号;后面是提着长枪的妇女,拿着盾牌的老人;末排则是绑着炸药,手持火折的孩童……。”

“益成,你真要一意孤行吗?那……那些可都是……,唉,你……你真不怕下那阿鼻地狱吗?你真不……不怕遭报应吗?你从当年读的那些圣贤书里头就只学到这些伤天害理的伎俩?你……你……你的良心到底是怎么长的……”

“岳峙此言差矣!你们司徒氏出自于鬼谷子的兵家,从来不信报应。而我李府世代读得是儒家的圣贤之书。真儒者又怎惧鬼神之说?你我所习,皆是实用之学,岂能信什么因果?地狱天堂在我眼里皆是浮云罢了。如今一边是上百游民的生死,一边是中原亿万百姓的福祉。身为朝廷命官,其中的孰轻孰重还用说吗?老兄不妨仔细想想,你若是我,又该如何抉择?”

“可若如此,你的良心何在?这天理何存?”

“身居高位就难免面临着各种各样的两难抉择。当两者只能选其一的时候,道义和良心便不复存在。你所能选择的只是大恶和小恶而已。况且,这些歹事都是我李济一人所为,与你司徒远毫无干系。你大可揣着良心继续干净利落的活下去。至于兄弟我嘛……,嘿嘿,不妨遗臭万年,死无葬身之地!”

“唉,老兄说得可有些晦气……”

“实不相瞒,兄弟如今中了朝廷的慢毒,命不久矣。确实晦气之极。”

“什么?怎会如此?兄台不是皇帝的宠臣,汉王的……”

“哈哈,岳峙不知这庙堂之上的险恶。皇帝明面上虽对我恩宠有加,但有道是‘饵鼠以虫,非爱之也;钓者之恭,非为鱼赐也’。这些年来,我替朝廷不知做下了多少见不得人的阴事,掌握了多少皇亲贵胄的秘密。君不见如我这般的酷吏,自古以来又有几人能得好死?”

“可是……,既然朝廷对你如此不义,你为何还要替他们……”

“为何还要替他们效力是吗?”

“不错。”

“因为我的时日无多了,我手中掌握的那些势力必须花功夫安排!在此之前,我还得尽职尽责的替朝廷办差;若是引起了皇帝的警觉,以前的种种努力便会付之东流。”

“势力?什么势力?”

“岳峙以为这天下是由谁来掌控?”

“王侯将相。”

“非也,非也。世人阿谀权贵,只有王侯将相的名字才能彪炳史册。于是乎,愚夫愚妇便以为是他们决定了朝代的兴衰更替。却不知这些帝王将相之所以能成就大事,皆靠底下各行各业的全力施为。若无行业的魁首鼎力相助,盖房房倒,造桥桥塌;五谷丰登的年月也能让粮价飞涨,以至于饿殍满地,盗贼四起!这些行业的首领选择道义,则天下太平。但他们要是争名逐利,朝廷即便是金银满屋,也会顷刻间变得入不敷出。说白了吧,只要掌握了那些魁首,让其本分做人,小心办事;天下便可长治久安,不再有颠覆之祸。”

“敢问兄台,这各行各业的魁首你都知晓?”。

“世间共有三百六十行,其中却也有三十三名重要行业的魁首在我的手中。”

“掌控魁首又能怎样?”

“每个魁首都是各自行业的佼佼者。他们掌握着行业的命脉,决定着是惩恶扬善,还是党同伐异。譬如那个凶徒房缺就是造办处的一个魁首。他的营造法独步天下,可以用最为节省的材料建造最为牢靠的楼宇。不过这厮若是丧心病狂起来,要借此法暗中害人,却也是驾轻就熟,可杀人于弹指之间!但凡魁首,都有真才实学。既然有真才实学,当然都是些人精;人精人精,自是要处处替自个儿打算。微言大义人人都会,但真想做到心口如一,却还不如选择逐利忘义才算聪明!嘿嘿,那些庸人们哪里知道,但凡有好处的地方便有许多枭雄意欲染指。朝堂上不少,庙堂之下则更多。为了自保,便要做强做大。吞并同行更是不二的选择!这些人不知要做多少的坏事才能成为这个行业的翘楚。我若不伺机打探到这些家伙的阴事,借机要挟他们给我老实做人。这大明天下恐怕早已乱作了一团!咱们吃的、穿的、用的、住的,每一样都会是些骗人的玩意儿。假货从此横行天下,世道人心也跟着名存实亡。真到了那时,即便庙堂之上的老爷们满腹经纶又能如何?他们压根就不懂百工之密,也不知谁才是行业里头的真正人才。即便派人去管,你能担保这些办差的家伙不是那些魁首的徒子徒孙?你能保证那些前去监督的奴才不与该行业的龙头沆瀣一气?嘿嘿,是故,这大明的江山从来就不在皇帝和大臣的手上!所谓的天下只属于那些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国家的兴亡全都维系在那些身份卑微的小人手里!终有一日,皇帝的诏令出了宫廷便无人理会!总有一天,戍边的将士会穿着粗制滥造的破衣烂袄,拿着一堆废铜烂铁冻死在边关之上……。人们除了谈钱,压根不在乎对方是低贱的戏子还是卖身的婊子;他们对着孔方兄顶礼膜拜;他们为了银子可以抛妻弃子,枉顾人伦!而我李济,现下便掌握着如此多的魁首。他们只要知道我已死了,便会全无顾忌,成为三十三个唯利是图,搅动天下的人魔!他们会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他们会勾结官府欺压良善!他们会散布谣言,蛊惑民众!他们会对忠臣孝子群而攻之!甚至会为秦桧蔡京之流鸣冤叫屈!他们会厚颜无耻的拿着**裸的女色男色沿街叫卖!他们会以心性自由的名义教人学坏!他们口舌灵便,外表出众!他们才华横溢,富可敌国!他们结党营私,无惧鬼神!他们藐视公理,网罗黑暗……。呵呵,他们的那些‘好处’,兄弟即便花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全乎!只等到我一命呜呼,你们自会看见!”

“听兄台的意思,那些魁首都有把柄落在你的手中?”司徒远早已熟悉李济的手段,自能推测一二。

“把柄倒在其次。只要朝廷知晓了他们的身份,便能让其乖乖听话。不过这些魁首的底细只有我李济一人知晓。我若一死,他们便没了桎梏,定然会为所欲为。成为自己这行的一霸。到那时,他们自会设立各自的堂口和暗语;并拉帮结派,打压异己。垄断市场。勾结地方官吏,迅速成为当地的豪强。不出两代人,便能腐蚀大明的半壁江山。”李济煞有介事的说道。

“真有如此厉害?”司徒远仍是半信半疑。

“你以为昔日太祖设立黄册,将万民编入户籍所为何来?不就是为了掌握各行各业的魁首,让他们老实做人,本分干活吗?太祖当年创立锦衣卫,难道只是为了监视百官,巡查边境?非也!锦衣卫早有一队人马分散四方,监察着各行各业的营生。只为天下百工能够安身立命,莫要生出什么事端。”李济笑得颇有深意:“自打洪武末年,太祖废除了锦衣卫后,派出的那些监察人马却不曾召回;依旧让他们为建文帝效力,监督各行各业的状况。这些人都是百工中的行家里手,自然知道里面的机巧和权变。因此洪武和建文两朝十分兴盛。反倒是靖难之后,燕王夺了天下,这些隐藏在民间的探子们一时间便也失去了靠山。由于这些人大多效忠于建文帝,不甘为新朝卖命;于是便在其首领的指挥下彻底的蛰伏了下来。君不见当今天下,骄奢**逸蔚然成风,制假造假的商家和作坊比比皆是。买个砚台是块顽石;买只烤鸭,只有头和翅膀是真的,其余都是泥土和纸头粘合而成的!更有甚者喊出了穷奢极欲使人富裕的荒唐言语。只知撩拨朴实人家的欲念,让其为己所用;却不知贪念一起,百害齐身。这些动静都是那帮探子所为!这群人已然摇身一变,成为了各行的新龙头,成为当今天下的潜在祸害。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

“敢问兄台是如何打探到那些暗探的?”司徒远问道。

“想当年建文帝自焚之时,烧毁了不少机密档案;其中便包括了大部分的暗探名册。我是从残存的一些蛛丝马迹之中找出的他们。因此只包含三十三个行当,并不完整。”

“皇帝也知此事?”司徒远也跟着问道。

“嘿嘿,当今圣上虽是雄主,却极为猜忌;他见我上奏说有建文余孽还留在民间,便怀疑我与反贼勾结;竟偷偷派出东厂番子前去打探。那群阉党没有真才实学,只会打草惊蛇,果然查了半年也是一无所获。太监们不愿承认自己的无能,定要拿些莫须有的罪名套在我的头上!只可惜我聪明一世,终究忘了皇帝的猜忌和权阉的谋害自古便是英雄冢,豪杰墓。但此时想要挽回却也回天乏术;要不是手头还有几件军国大事非我不可,恐怕兄弟的脑袋早在去年便已不保喽。”李济苦笑一声,又正色道:“现如今我劳累过度,慢毒提前发作,已是药石无救。也只能将这份重任交托予你。”

“兄台是要给我那份三十三名魁首的名册?”

“还有我手下的家财和十二幻奴也都要托付老兄。”

“我要这些又有何用?兄台若真是大公无私,为何不将这些东西交予朝廷?”

“唉,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既然皇帝对我不仁,我又何必愚忠到底?我李济呕心沥血求取功名;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所作所为皆是从道不从君的行径。可不是为他朱棣老儿一个人卖命!”李济愤愤然道:“现下我大事未成身先死,便要将手里的人马和秘密尽皆交托给你。从今往后,岳峙你便能纵横天下,为所欲为!”

“唉,应当还有别的法子才是。或许你方才的那番言语只是为了诓住我,好让我为你所用,不再考虑这全城军民的安危。”司徒远的语气变得冷峻:“又或许,你是想借着这场大乱,以便自己的金蝉脱壳……”

司徒远此言一出,飞云子的耳中便立时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唉!原以为还能在你面前扮个英雄。想不到我的图谋早已被你看穿!不错,我虽身中剧毒,性命却暂且无碍!房缺这般老奸巨猾之徒,何止一两个藏身之处?原打算与你告别之后,我便躲到另一个地窖之中暂避风头。现下既然穿帮,倒也省去兄弟不少的口舌。”终于,李济发出了一声讪笑:“岳峙莫要见怪。早在替朝廷干下第一件阴事之后,我便有了觉悟,作了打算。皇帝凶暴猜忌;如我这般的爪牙,早晚兔死狗烹!若不假死,恐怕难以逃脱朝廷的魔爪。现下只等在鞑靼人攻入城中之前,找具面貌尽毁,身形相仿的尸体换上我的衣帽。如此一来,天下便再无李济这个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至于旁人嘛,除了你、大哥、和几个亲信之外,我也管不了许多……”

“妙计啊妙计!如此一来,于公,你李益成也算是为这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于私,则躲过了朝廷的迫害,好让自己的那些‘宏伟谋划’继续下去。”言语间,司徒远那戏谑之意更浓:“或许,你之所以费劲心力的来到这里,强逼着全城居民与敌玉石俱焚,就为了伺机伪造自己已然阵亡的假象,躲过朝廷的耳目。”

“岳峙你猜的没错,兄弟便是这么想来着。鞑靼大举犯边,朝廷定然忙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心思管我这个本就该死的锦衣卫同知?待到鞑靼人杀光了满城军民,抢走了金银财宝,必然会朝西北遁逃而去。到时候咱们再从地窖里出来,通过秘密渠道,回到中原之后,兄弟会将所有的机密完完整整的交托老兄。到时候岳峙你非但可以富可敌国,而且还能一呼百应。”李济说话的声音慢慢变得和缓起来:“到——那——时,你——每——天——都——能——吃——到——神——仙——肉……”

“神……神仙肉?”司徒远的语气有所停滞,但又迅捷的恢复了过来:“呵呵呵,只可惜你给我吃的那玩意儿剂量有些不够。”

“嗯?”李济的嗓音带着三分迟疑:“难道你已然……”

“现下你只能与我的良知说话。其余那一人一魔,已然被我打倒在地!”司徒远的语气倏然变成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紧接着,但听两声脆响,即便是飞云子也能感到那地下密室里的剑拔弩张。

“嘿!想不到你们崆峒派的硬功还能将绳索崩断……”此时,传来了李济那不可置信的言语:“唉,我说岳峙兄,你……你这是作甚?唉,咱们兄弟有话好好说嘛。不必……”

“你现下只有两个选择。”地下传来司徒远那冷冽的声音。

“哪两个?”李济似乎镇定的很快。

“要么将我一刀杀了!我知道你袖中的快刀厉害无比!即便是洪云定那样的高手也只能甘拜下风。”

“呵呵,岳峙你真会说笑。我李济虽有些狡诈刻毒,但还没到六亲不认的地步。”

“好!既然益成兄愿意高抬贵手,便让我回台楼指挥军民们与敌死战!”

“事到如今,你我都应明白,谁也救不了那些游民。”李济的语气有些生硬。

“唉,你不是说援军快要到了吗?或许只需挨过了今日,战局便有了转机……。”

“嘿嘿,不瞒兄台,朝廷的援军恐怕是来不了喽。”

“什么?”

“先前我给你们看的那份飞鸽传书是假的。官军至少还得等上三天才能前来……”

“你……你为何撒谎……”

“哈哈,我若不撒谎,你们司徒兄弟又怎会全力施为?替我真刀真枪的抵挡了鞑靼人这么多天?鞑靼人又怎会以为这一切都是真的?”

“难道你还有秘密瞒我?”司徒远的声音变得有些古怪。

“哈哈,岳峙兄又何曾没有秘密瞒人?”李济的声音忽然压得极低:“不过事到如今,告知老兄也是无妨……”

飞云子用尽气力,贴地细听,无奈何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轻,而自己身上的伤口又再次疼痛起来。刹那间便让其失去了知觉,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