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子走在小道之上,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再走两百步,便是那个属于自己的营寨。
但他的脚步却是异常迟缓。
无数的念头在其胸中盘绕,只把他弄得心烦意乱……。
曾几何时,作为白铮的首席幕僚,飞云子也为自己没有一兵一卒而感到十分委屈。现如今倒是有了两百名还算凑合的官兵供他调用;但对于飞云子来说,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敏感的他早就察觉,白铮已然不像往常那样看重自己。
想当初,飞云子要见白铮,不用通报,推门便进。现如今他要与白铮说话,非得派人事前通禀,方能如愿。
“可恶!都是一般无二的负心之人!”飞云子快步前行,心里的念头却是闪个不停。
五十年前,他风华正茂,放着家里的公子哥儿不当,偏偏要四处寻访高人,练就武艺绝学。到后来艺成下山,到处寻人比武,无论是白打还是兵器对练,也从未品尝过失败的滋味。可是日子却越过越是艰难:
投效朝廷,却被当年的靖难军打得大败。要不是仗着自己那过人的武艺,险些便将性命丢去……。
好不容易逃回家里,原来的庄园房产被兄弟偷偷卖了……。
而那个吃自己用自己的老婆也忽然跟一个小厮跑了……。
祖先的祠堂被一群恶僧划入了庙产……。
父辈们苦心经营几十年的买卖也换了主人……。
他没脸再用原先的姓名,他只能回到崆峒山上,继承了自己师父的衣钵。成为崆峒武学的话事人;成为了名震西北的技击大师飞云子!
“或许武痴便是如此的归宿。发扬崆峒的技击之术才是我天生的宿命……”
当年自诩清高的飞云子不愿向命运低头。他随即便立志开馆收徒,试图光大崆峒武术的门楣!
只可惜崆峒山地处偏僻,民风虽然彪悍,且有尚武精神。只不过数百年来的贫穷已然渗入了当地百姓的骨髓,面对贫瘠的土地,官府的欺压,三餐不保的穷人们无论如何也负担不起练武所需的钱粮。而那些有钱家的浮夸子弟却又让自视甚高的飞云子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慢慢的,原本就人丁单薄的崆峒武人越加稀少起来。
直到道一、玄清他们上山之后,事情这才有了转机:
“我说先生啊,咱这崆峒武学地处偏僻之地,若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头,如何能招揽天下英才?如何能将技艺发扬光大?”当时的道一还不是和尚,但他仗着在附近几个县城有数百个青皮爪牙,倒也逐渐成了崆峒的地方一霸。
“是啊,老兄既然想开馆授徒,那就要有像样的房子和器械让徒弟们操练。您瞧瞧您的这方‘宝地’,除了残垣断瓦,十几间破落的木屋,啥也没有!我看呐,您也就别装清高了,把这山让出一部分给咱们好好修缮修缮,捯饬捯饬;保管崆峒山成为一处郊游圣地。”那时候的玄清也不做道士打扮,他在一旁替道一帮腔的时候,怀里还躺着一个貌美的名妓。
“哈哈哈,啥也不与你啰嗦了,老子们都是附近打家劫舍的强盗。今儿个就是看中了你这块破地儿,想要装点一番,从此在这里从良养老……。唉,我说你小子可别急着摇头啊!五百两银子一年租你山间的那套别院怎样?哈哈,动心了!动心了不是?咱就知道这世上谁也不会与孔方兄过不去……”那时候龙行还是个一年四季都挂着鼻涕的小毛孩子,但他的老爹龙彪的金钱实在是让靠举债度日的飞云子难以拒绝……。
又过了一些日子,善因、飞在天、马兴奎和尤八爷也带着各自的徒子徒孙先后上了崆峒,他们也为了各自的目的,在崆峒山上大兴土木,开宗立派……。
但没过几月,这些人似乎又突然发现只有打着崆峒技击之术的名头,才能吸引更多信徒教众乃至于流氓打手前来入伙。为了让崆峒武术“发扬光大”,他们煞有介事的编造起了种种光怪陆离的故事和传奇;正经的搏击之术也不再操练。
不是请一帮出身戏班的武生打着崆峒武学的名头到处演出招揽生意;就是印制各类崆峒的武学秘籍,四方招摇撞骗。他们给崆峒派的历代祖师爷树立牌位,即便那些人的名字就连崆峒正宗的飞云子也不曾听说……;他们还在山上开设道观、佛寺和尼姑庵。从各地采集一些不值钱的土药材,便在山下打着崆峒武学大师飞云子的名头,开办药店;乃至于还偷偷勾结官府里的赃官贪吏招娼庇赌,无所不为……。
待到他们赚了个盆满钵满,这些“大师”又开始广纳门徒,开设香堂。
他们大言不惭的对外宣称崆峒自古便有八门,分别是飞龙门、追魂门、醉拳门、花架门、夺命门、神拳门、奇兵门和玄空门。
他们各自占了一门不算,还一本正经的将飞云子推上了玄空门的位置,并承诺一同奉其为掌派人。也就是打那天起,在这华夏大地之上终于有了“掌派人”这个称谓。从今往后,四方的学武之人纷纷效仿,各立门户;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无数个江湖门派,一个个将自己的师祖吹得天花乱坠。只要遇见质疑的家伙,不管是明枪还是暗箭,终究要让其永远闭嘴,才肯善罢甘休……。
想当初,飞云子对这帮人的做法甚是不屑。他以为崆峒武人众多,各有所长。流派技术的不同,压根成就不了一个完整的门派。而各家师父的武学、技法、绝招和暗劲,也绝不肯传于旁人。是故大明各地的武人只认师父、师爷这一脉,对于师叔、师伯的练法和管教大都并不认同。即便弄出一个所谓的掌派人,也无法调和这中原武家的传统。
但万料不到的是,这七个新上任的掌门着实有些手段。
他们用重金勾结了山下的衙役兵丁;利用软硬皆施,威逼利诱等卑鄙伎俩,一口气拿住了崆峒数位武学高手的软肋。让他们不得不乖乖就范……。
不出半年光景,整个崆峒山上便只有他们这个崆峒派一家独大。而飞云子这个掌派人的好日子也就至此到头……。
慢慢的,财力雄厚的七位掌门开始吞并飞云子的地盘。用金钱和美色招募他玄空门的门下弟子……。
又过了几年,飞云子开始接连遭到暗算,甚至于险些丧了性命!他的十几个亲自挑选,培养多年的徒弟也大都离开了他……。
到了最后,即便是给飞云子斟茶倒水的老仆人刘伯也在马兴奎的买通下,在饭菜里放了毒药!
“刘……刘伯,您为何要对我下此毒……毒手?”拿了现行的飞云子当时真惊得目瞪口呆。
“没法子,马兴奎说了,崆峒山上的总门长终究不能让老爷您一人霸占。前几日他曾拿五百贯请您让贤,只可惜老爷冥顽不灵,偏要和他们作对!唉,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老爷您还是先走一步吧。”当时的刘伯一改往日那忠诚可靠的老实模样,只听他大喊了一声,飞云子手下最厉害的三个弟子已然将他这个师父团团围住:“原本是想让老爷留个全尸,太太平平,安安稳稳的走路。不想被您拆穿。无奈何,只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让您多受一点苦楚,嘿嘿,还望老爷多多担待。”
“你……你们这是要弑师吗?”一看到自己的爱徒反水,由惊变怒的飞云子不禁大声叱责道:“学武之人要是做了欺师灭祖的蠢事,将来还想如何立足?”
“玄清道长说了,咱们崆峒自古便有谢师宴的传统。”大弟子季文杰是个尖嘴猴腮的刻薄之人,他那冷酷的笑声至今犹如在耳:“还有那尤八爷也说了,所谓谢师宴,便是要用师父交给咱们的技艺将老师打败,如此一来,就有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美名,这对崆峒今后的发扬光大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是啊是啊,咱们也不想真的把您弄死。只要师父把这一身的功夫留下,徒弟们倒也愿意凑些份子,给您养老送终。”一旁的二徒弟李俊杰是个大胖子,一边说着话,一边已从身后掏出了两柄三十七斤的铜锏。
“把功夫留下?老夫如何将功夫留下?老夫的一身本事不都倾囊相授了吗?”飞云子苦笑道。
“妈的!和这老东西啰唣什么?就说让他自毁双臂,自废武功不就得了!还他妈文绉绉的让他留下什么功夫?”三弟子夏正一最是暴躁,一看这两个师兄都不敢先行动手;第一个跳将上去,掌影翻飞的瞬间,一支袖底针便已打向了飞云子的胸膛。
飞云子虽然武艺超群,却也太过托大;他自诩对徒弟的功夫十分了解,即便以一敌三,也有脱身的机会。万料不到这三徒弟一出手,便是他从未见过的手段!这一招阴毒的袖里夹针,在夏正一那飘忽不定的掌影之下,无声无息的打中了飞云子的胸膛,让其不得不倒退连连……。
那一刻,三个孽徒如同嗜血的豺狼闻到了鲜肉的芳香,兽性大发起来,哪里还顾得上一丝师徒之情!
大徒弟季文杰双手一送,两把飞剑险些割破了飞云子的喉管……
二徒弟更是“孝顺”,两柄铜锏左右翻飞,活生生要将师父的两个膝盖打得粉碎……
“畜生,真他妈畜生!”
每每回忆至此,飞云子都会愤怒的切齿大骂,嘴里的钢牙咯咯直响,身形也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
当时的战况十分的惨烈!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这一师三徒四个高手便疯狂的绞杀在了一块儿!
飞云子被三个爱徒打开了三十三道口子,弹指间便成了一个血人!
他的三个宝贝徒弟也没捞到什么便宜,先后被飞云子的铁掌揍得吐血倒地……。
飞云子强提一口真气,在山下接应的敌人尚未近前的时候,他已顺着山涧的一条小道悄然隐去。从此之后,一无所有的飞云子只能四处游走,到处替人帮工挣钱。最终游历到了辽东,这才投入当时身为参将的司徒正门下,成为了一个教授司徒远武艺的教习。
可是飞云子依然觉得十分的憋屈。原以为自己入了武将之家,便可随着这个明威将军南征北战。让他那五行八法,二十四天魔阵、三十六游龙阵等师传阵法都能在战场上一显身手。无奈何,司徒正没打几仗便将世袭的官位交给了儿子司徒腾;自己则忽然告老归隐,带着老婆和几个侍从去了终南山后便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本分的袁叔和他这个老师共同守护司徒府。
而那个关门弟子司徒远在飞云子眼里也不是什么练武的奇才;远比自己当年的那些天赋异禀的徒弟逊色许多。虽然这孩子对自己毕恭毕敬,也十分听话。但有了季文杰他们的前车之鉴,飞云子对这少主人却是暗地里心怀芥蒂,再也不敢将技击之术倾囊相授;只将一些三教九流的江湖典故和一些本门的战阵之法尽数教给这个关门弟子……。
又过了几年,飞云子终于厌倦了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于是他拿出自己从司徒府上挣到的千两白银;和老友王申泰一同入股,成为了大商贾黄公子的左膀右臂。他们开了标行,意欲打通通往西域的商道,从此成为一代巨商富户……。
没曾想,本欲带着黄公子一路西行,踩一踩西北路上的盘子,为将来的货物运输做些准备。不料路经飞羽镇,就糊里糊涂的被人擒住。为了保全性命,飞云子施展了种种手段,击败了赌坊招来的数名江湖高手,这才得到白氏兄弟的赏识,成为了白铮的幕僚。
“我说先生啊,您那个朋友王申泰死活不肯就范,您说如何处置才算妥当?”
这是当初飞云子投降白铮时,遇见的第一个难题。
“老哥你可是崆峒有名的拳师,若是甘心投敌,认贼作父,可实在对不起那些被害的同袍了。”眼看着自己麾下的弟兄先后命丧赌坊之手,王申泰虽身陷囹圄,却不减英雄本色的提醒着飞云子。
“可是我要活命却非交一个投名状不可!”这是飞云子对好友王申泰的最后一句话语。他话音刚落,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便插入了对方的心房……。
“唉,先生实在不该杀他的。”一见飞云子“大义灭亲”,白铮还阴测测的向他揶揄道:“先生大可将我等的官家身份告知,我想他一旦知道了真相,多半会有所觉悟……”
“赌坊杀死的那些标行高手里头有一个便是他的儿子,主公觉得王申泰会真心投靠咱们吗?”飞云子用脚底抹去了匕首上的鲜血,回头朝白铮苦笑。他只觉得自从放弃了心中的道义之后,整个人像是摆脱了那无形的桎梏,这才真正的开始轻松自在起来。
原先那挡在眼前的荆棘和坎坷一下子失去了踪影,前方那人生的道路也终于平坦了许多……。
“好好好,我就喜欢先生这般的爽利人物。”白铮的笑声里满是得色:“先生今日头回办事,便能想我之所想,除掉了赌坊的一个隐患。从此之后我当视先生如上宾,加以优待……”
白铮后来的话语此刻的飞云子早已记不清楚,也不愿再去回忆。他只知道从此之后一统崆峒,成为一代宗师的梦想再次回到了他的心间。催促着自己在白氏兄弟面前大展才艺,博得信任,出谋划策……。于是在他的建议下,赌坊借机抓来了崆峒山上的那七个无耻的掌门。
他要复仇,他要一展所学,他要出将入相……。
这一个个,一件件曾经深藏在心底的欲望如火山喷发般不可抑制……,只是那些邪恶的念头发作起来,就连自己也觉得胆战心惊!
于是他又告诉自己,人不可与欲望作对,否则不仅苦了自己,还会高兴了仇人……。
但,这些事情刚做了一半,忽又出了变故!
原本以为能说动徒儿和他一同闯出一番事业。但这个傻小子竟然忤逆师命,死活要与许家堡的老少共同进退。
与此同时,白铮与赵王那些不清不楚的事情也传到了飞云子的耳中!那些忤逆的谋划,那些自寻死路的图谋显然让他吓个不轻。
眼看着大厦将倾,飞云子终于下定了决心,伺机一走了之。可就在这时,锦衣卫的李济又适时的寻了过来……,这让他方才宁静下来的心池之中忽然又激起了惊涛骇浪!
谁都知道锦衣卫的力量天下无双。若能靠上此等的“参天大树”,自己的前途必将云开雾散,重见光明!这让飞云子十分动心,这也让他按捺不住,冒着风险来见司徒腾这个故人,却只为了与之打个招呼,重温一番昔日之情。
可是此刻的飞云子还有一个疑问如乌云般久久不能飘散。那就是为何李济不用手中的权利,直接救出司徒远?为何要冒着巨大的风险,让司徒腾与他里应外合,搅乱官军的营垒这才伺机救人呢?
难不成其中还另有隐情?
还是说李济和司徒兄弟沆瀣一气的胡搞之后,准备要他这个江湖草莽去做替罪之羊?
不能相信任何人!
这是飞云子这些年来一直遵守着的“金科玉律”。
他相信兄弟和妻子,兄弟背叛,妻子私奔!
他相信朋友,但七位崆峒掌门却觊觎着他的土地和地位!
他相信徒弟,三个视若亲子的爱徒竟然会暗算与他!
他相信下人,无论是当年的刘伯还是后来的白灵子都卖主求荣,要他的老命!
对!绝不能重蹈覆辙!让自己再次身陷囹圄!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应及早决定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此刻的飞云子,心中百转千回;短短的两百步路程,竟走了半柱香的光景!就在飞云子的右脚刚踏入营门的那一刻,忽见门后的阴影处,闪出了四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