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雪重。

别馆内寂静无声,别馆外却闻厚雪折竹之音。

巧音静静的坐在司徒腾的卧房里,吹着那墨色陶埙,虽未发出一点儿声音,却震得桌上的茶碗来回漂移。

今早她从李济那里得知了不少消息,只等司徒腾回来与其商量。但左等右等却不见狼司徒的身影。

“哎,这冤家到底是死到哪里去了?”在认识这个男人之前,巧音以为天下间只有主子李济才是位独一无二的奇男子,特别是他想出害人主意的时候,那种坏坏的眼神,简直让巧音崇拜的身心俱醉。但自从认识了那狼司徒之后,她这才明白,原来坏蛋里头还有如此心机深沉的武烈之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无论那狼司徒如何阴险狡诈,相比于李济的文武双全和善解人意,始终还是略逊了一筹。

“天下什么最能服众?”

这是当年巧音随着二十名精挑细选的奴仆刚入李府时,李济向他们提出的问题。

“仁德教化。”一个读过几年私塾的小厮殷勤答道。

“笑话!上下千年,咱巍巍中华的仁德教化难道还少吗?何曾震慑过一个恶人?拿它服众岂不是痴人说梦?”李济冷笑一声之后,那个自以为是的小厮便被人掷出了李府,俯身扑街的同时,屁股上还多了块用作遣散的银锭……。

“大……大人,小……小的知……知道!”另一个有些结巴的青年说道:“仁德教化若没……没有金钱作为后盾,终……终究是竹篮打水。因此说来,钱才是……”他话音未落,后领子便被一个恶奴一把薅住,随即也被扔了出去……

“笑话,若是金钱也能服众,世上的富商巨贾岂不都要做天下的主人了?”李济失望的摇头。

“老爷,俺知道!要说什么最能服众,莫过于皇权……”

“不对,不对,最厉害的还得是手里有兵……若是手头没有精兵良将,这个皇帝也做不安稳……”

“我说啊,食色性也,无论是女色还是男色,都是人之大欲,只要掌握此间的道理,便能掌控天下……”

看到李济连连摇头,一些人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但他们很快便停止了说话,因为这些家伙已被丢出了李府,趴在后门的夹道里,哭爹喊娘……。

“喂,就剩下你一人了。”李济看着低头不语的巧音,眼中少有的掠过一丝怜悯:“听说你是铁铉铁大人的小女儿?”

“是。”巧音噙着泪,低声说道。

“令堂可是个忠臣呐。”李济虽然面含笑意,但言语中也透着一股悲凉:“可惜他只是建文帝的忠臣,却是本朝的逆党!”

“大人说的不错,阿爹保的朱允炆输给了造反的燕王,阿爹自然便是逆党;被刺瞎双目,割下耳鼻,丢入了滚油之中;而逆贼朱棣则摇身一变,一边说着要仿效周公,一边却杀了侄子,成了这天下的共主。”巧音冷冷答话。自从被打入了教坊司,她便每日用利刃防身,她的衣领上缝着能够速死的毒药,她的亵衣外的内衫则由铁丝织成!她不甘就辱,但也不愿立时死去,她心中总有一个希望,希望那个嗜血成性,杀侄夺位的暴君会遭天谴,会死在自己的前头。虽然这个希望至今未能如愿,但巧音那种拼死的决绝,也终于保住了她和姐姐的清白之身。

“看来你是个明白人。”李济对巧音的大逆不道倒也无动于衷:“说说看吧,铁小姐认为天下什么最能服众?”

“是‘纵骗杀伐’!”巧音倏地抬起了脑袋,清澈的明眸直视李济的眼睛。

“哦?有点意思。说说看,何为‘纵骗杀伐’?”李济来了兴致。

“未成大业之时,要提倡纵情纵欲,吸引四方豪杰的加入,此为‘纵’也。夺取天下之时,要巧立名目,拿出响亮的口号,骗取那些仁人志士的信任和无知百姓的拥护,此为‘骗’也。”巧音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夺取天下之后,不但要将敌人赶尽杀绝,还要借机打压豪强,杀人立威,此乃‘杀’也。若是如当今天子一般得位不正,便需寻找借口,讨伐四夷,以令不臣,此乃‘伐’也。纵观这中华上下几千年,每一个所谓‘人杰’都是如此昧着良心行事。是故至今没有国祚永祥的朝代,也没有不被后人诟病的天子!”

“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想不到像你这般的弱质女流也有如此的见识。好好好,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李济麾下的一名幻奴!哎,不过幻奴和幻奴可并不一样,在我这里,有的幻奴是真正的奴才,而对待如你这般的聪慧姑娘,我会把你当做自己的亲妹子看待。”李济会心一笑,从未如此的真诚……。

沙沙沙,屋外雪地里那熟悉的脚步声终于响起,把巧音带回了现实之中。

这是司徒腾行走的响动,如豺狼般矫捷,似灵鹿般轻盈,浑不像一个体态雄伟之人。

须臾,屋门轻声的一开一合,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然来到了巧音的身前。

“哎呀,娘子,这一夜让你独守空房,实在是惭愧则个……”狼司徒看着烛光里的巧音,故作轻薄的说了一句,但随即便想到巧音等了他一夜,定然有要紧之事与其商量,脸色也立马凝重起来:“怎么,你家主子那里可有消息?”

“官人这一夜未归,却去了哪里?”巧音也用戏台上的唱腔娇嗔道。

“昨儿个练兵时,那白圭突然前来相邀,说是请我去东山的粮丰楼好好吃上一顿。”司徒腾见对方不答反问,还道巧音没有急事,便又慢条斯理的解开大氅,放在了衣架之上,这才说道:“哪知道吃罢了午饭,白奇也赶了过来,他们拿出了许多奇珍异宝,古玩字画,让我鉴赏。哈哈,我一个武夫,哪里懂得这些调调儿?随便看了一些,便都说好;不想,这两兄弟当了真,竟让人打包,说是要尽数赠与。嘿嘿,有道是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老子客气了几句,便答应笑纳。万没料到,这两人见我拿了他们的好处,立马蹬鼻子上脸,死活要与老子义结金兰,做个同生共死的把兄弟,哈哈,这不又啰里啰嗦的摆足了场面,换了帖子,磕了响头,祭了天神,还吃了顿丰盛的晚宴……”

“哎呀呀,还有此等美事儿?这可真得恭喜官人了,士别不足一日,不但抱得财帛无数,还平地里多出两个有钱有势的结义弟兄。呵呵,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巧音抿嘴笑道:“那些奇珍异宝呢?官人怎么不拿出来给奴家也开开眼呢?”

“无非是些鸡血石、玛瑙和地黄之类的烂石头,有什么好看的?你要看,明日他们便会差人给老子一箱箱送将过来。到时候让你瞧个够。”司徒腾看出了巧音的讥讽,却不露声色,依旧做出一副粗豪的模样。

“哼,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巧音翻脸似乎比翻书更快。只见她刹那间脸色一沉,审讯似的瞪着司徒腾质问:“白氏兄弟是何居心?”

“是何居心?”狼司徒苦笑:“他们说你那位主子无事生非,想要借着一些莫须有的罪名,鸠占鹊巢,抢了他们的天凉山。”

“嗯,不错,主子今儿个派人传话,说是欲拿藏钞洞失火一案说事,让两个得力缇骑借题发挥,把案子弄大,借机弹劾白奇、白圭二人,拿下天凉山的财政大权。”巧音点头。随即问道:“却不知白氏兄弟要官人如何相帮?”

“听那白圭说,李济这一回让一个东厂番子和一个锦衣卫百户彻查失火一案,却无端端拿着敕令,跑到他们的赌坊将那里的执事管事一通乱抓。随后,又去了兵营寻衅滋事,将白圭手下五名总旗和十一名小旗都给逮了过去。”司徒腾幸灾乐祸道:“他们此番与咱结义,目的便是想利用我和那些兄弟,与李济这边死磕到底。”

“咱主子可是锦衣卫的二把手,虽不敢说权倾朝野,在朝中也算是树大根深。就凭那两个阴险有余,才智不全的白氏兄弟,还想蚍蜉撼树不成?”巧音听司徒腾这么一说,不由哑然失笑。

“那个白圭倒不算什么,可是他兄长白奇却难对付。”司徒腾对巧音的话不以为然:“白奇已然有了准备,一则是借着除夕晚宴,拿出所有的家底,狠狠的贿赂李济一把,只要对方领情,一切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若是我家主子不答应呢。”巧音好奇道。

“他们以为李济代表的是其身后的皇权,李济若不答应,定然是皇帝有了旨意,要动白家兄弟,并牵扯出他们背后的赵王。若真如此,他们便别无选择,只能负隅顽抗……”狼司徒眼中闪出了亮光,一说到凶险流血之事,他总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顽抗?怎么着?这两个小子还想谋害我家主子不成?”巧音柳眉倒竖,似是动了真怒。

“这二贼可是亡命之徒,真把他们逼到了悬崖边上,说不得便要和你家主子拼一个鱼死网破……”狼司徒见巧音俏脸寒霜,别有一番动人的风情,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便似看得痴了。

“拼一个鱼死网破?哼,那两个贼子倒也彪悍得紧呀。那么他们到底意欲何为呢?”巧音冷笑。

“那便是白奇于我说的第二条谋划。”司徒腾不紧不慢道:“若是李济不愿妥协,他们便会截住飞羽镇的各方要道,并让我等将山上的锦衣卫和徐主事尽数拿下。白奇说了,给白铮和赵王的求援信已然发出,只等他俩将奏本直达‘天庭’,反咬李济和徐主事一口,也就能化险为夷喽。”

“哈,想得倒美!”巧音抚摸着手里的陶埙,嘴角不由泛起一丝嘲讽之色:“若是朝廷不听赵王和白铮的上奏,这白氏兄弟又当如何?”

“这就不清楚喽。”司徒腾寻思了一会儿,摇头说道:“不过我若处于他俩的境地,定然不会坐以待毙,非得弄他个天翻地覆方才甘心。”

“那两个家伙智谋不如将军,但狠戾却也不逞多让。看来,咱主子要想拿下他们还得费些功夫。”巧音终于不再称司徒腾做官人,戏谑之意稍有收敛。

“不管怎样,你都得去告诉李济,大年夜的晚宴还需小心提防,莫要一着不慎,反中了小人奸计。”司徒腾郑重的提醒着巧音。因为在他的记忆里,那个曾经在司徒府上与弟弟一同玩耍的李济只是个腼腆有礼的书呆子罢了。他实在不敢相信,一个如李济这般的文弱少年,长大之后竟然能成为人见人怕的锦衣卫高官。

“为了确保令弟的安危,我家主子愿意甘冒奇险。”巧音话锋一转,面色也正经了不少。

“这事儿和我阿弟有何关联?”司徒腾一怔。

“将军若想带兵去嘉峪关外救人,便要得到白家兄弟的信任。要知以现下的形势,皇帝还不会真的对白氏兄弟卸磨杀驴。我家主子至多也只能控制天凉山的飞羽赌坊,但对塞外的白铮,及其上千名全副武装的党羽却也是无能为力。主子能够想方设法派人保全令弟的性命,但要将其从许家堡救出,却也需要将军那五百新兵的鼎力相助。”巧音正色道:“主子说了,大年夜是个转机。只要好好把握,便能扭转乾坤,掌握先机。”

“哦,看来对于白氏兄弟的动向,李济他早有耳闻?”狼司徒立时想起安插在飞羽赌坊身边的探子可不止巧音一人。

“不错。我家主子的确留有后手。”巧音神秘兮兮的点了点脑袋。

“我想见你家主子一面。”司徒腾总觉得有些不安,稳妥起见,他还是想亲眼看看这位府上昔日的常客,现下到底是个什么德行?

“快了。若是奴家我猜得不错,除夕晚宴之上,两位多半便能故人重逢喽。”巧音悠然说道:“到时候,还望将军依计行事……”说话间,巧音的声音越来越低,只有近在咫尺的狼司徒才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