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晨曦。
凛冽的西风吹得城上的大旗摇摇欲坠。
失眠六日的司徒远正半睁着眼睛,拖着早已麻木的双脚,在城头缓步巡视。
“我说公子,你这气色可是一天不如一天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或许是这几日事情太忙,与婆娘夜里纠缠的不再“勤快”,反而让现下的龙行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见司徒远这副形同枯槁的样子,不由问道:“要不要找那略通医理的玄清看看?”
“哼,那牛鼻子老道在指儿的捣鼓下方才捡回一条老命,哪有气力替我看病?”司徒远苦笑着摇了摇头,心下一片凄然。他知道,玄清和道一这两只老狐狸多半也已揣测出指儿的那手猫腻;他们暂且隐忍,只是需要她的医治罢了。待到时机成熟,说不得还会再次发难。是故这些日子里,每回让指儿替那些中招的倒霉鬼解穴之时,他都派人将“中邪者”带到东城楼里单独医治,为的便是能让佟铁胆他们和自己一起护卫在指儿的身旁。虽然此举可保万全,但指儿暗算的堡内人众着实不少,发作的时辰也大相径庭,几乎不论早晚,每隔两三个时辰就有人被送来医治,这让已然深受失眠之苦的司徒远越加难以安心休息。
当然与之相比,城外敌人的动静便更为可疑!
虽然他们这几日并无攻城之举,但司徒远明白,这只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
飞羽赌坊既然开出了如此庞大的赌局,召集了上千兵马将许家堡重重围困。人吃马喂之下,每日便是千两巨资。又怎能放过这城内的几百“赌具”,让之“白白浪费”呢?
一场更大的阴谋大网恐怕已然撒开,只是作为瓮中之鳖的自己明知对方有诈,却也只能眼巴巴的窝在城里,等待着大祸临头。在如此内忧外患,惊怒交集之下,只觉自个儿活到这份上,着实有些了无生趣……。
“唉,公子这样子下去可不行啊……”龙行看着司徒远那苍白而又消瘦的脸孔,只觉得对方这几日来已然颓废了许多,正要好意提醒,却被对方的眼色打断了话头。他扭头顺着司徒远的目光望去,只见玄清正慢慢悠悠的在指儿和老梆子的搀扶下从城楼里走出,向他们所站的城垣这边走来。
“哎呦,玄清道长您这么快就出来了?怎么着?咱指儿的驱魔功夫地不地道?道长昨夜的癔症可有好转?”龙行见玄清脸上道道鞭痕,知道指儿方才没少让这牛鼻子受罪,心下大有幸灾乐祸之感。
“唉,贫道看来是遭了天谴,竟无端端受此皮肉之苦。”玄清阴沉着脸,故作无奈的叹了口气。此刻的他自然不敢发作,但言语间仍露出一丝不满与惶恐:“却不知众位同门的邪病何时才是个尽头?”玄清说话间眼光却一直停留在司徒远的脸上。
“只要大伙儿群策群力,相互照应,即便有天大的祸患,也定会得到鬼神的庇佑。”龙行见这老道已然看出了一些门道,却误认为司徒远才是幕后的黑手,不禁调笑道:“反之,若是有人仗着人多势众,对自己的子弟管教不严,枉顾道义,纵容手下对同门动武,对首领不敬,早一些遭了天谴倒也能让他长长记性。”他这话显然是暗指前几天在议事厅内,玄清纵容薛家五虎与自己动粗之事。虽没指名道姓,却也把玄清窘得无言以对。
“龙掌门说得没错咧!只要道长与我家老爷同心同德,如何还会中邪咧?”虽然这几日指儿一个劲的用跳大神的法子替人“斩妖除魔”,倒也丝毫不见疲态。她适时将玄清搀扶到了一旁,让老梆子带人将其送下城楼休息,随即便又跑到司徒远的身旁,陪着主人看起了这漫天飞雪的塞外风光。
司徒远直等到玄清走至城下,被守在下面的两名弟子接了回去,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敌方营寨。如今天气阴寒刺骨,但此刻头痛欲裂的他却急需这样的刺激,才能用心思索那破敌之策。
这些日子除了与龙行一起陪着指儿治疗那帮“中邪之人”之外,司徒远只要一得空,便趴在城头朝远处的敌寨观望,试图能找到敌人的破绽,带人下去抢些粮食回来,以解城中即将断炊的燃眉之急。他知道只要粮食吃完,指儿的那些威胁也就不再管用。为了最后的口粮,城里难免还会祸起萧墙。
只可惜,现下对面城寨的那帮江湖草莽已然被人训练的颇有章法——他们每天都会跑到寨门口,操练队形。在那神秘黑袍客的指挥之下,这群乌合之众的军容变得一日比一日严整起来。
司徒远原想趁着对方出寨练兵之际突出城门,与之死战;无奈何,此时的许家堡人心离散,又加上多名不听话的首领被指儿的暗算弄得半死不活,有气无力;他自认单靠手头几十名士卒,待在城里自保尚且吃力,又怎敢倾巢而出,与数倍于己的敌人展开角逐?
但眼看着敌人在练兵之余,还在营寨前方挖了数道战壕,支上了一人高的大橹,到了夜里,栅栏前点满的灯笼和火把,将整座大营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司徒远只觉得即便诓着全城的人马与之殊死一搏,也不会有一成的胜算。
“天杀的狗贼!若他们始终围而不攻,我等可真要困死孤城喽。若他们又押着崆峒子弟前来,可又如何是好……”司徒远左思右想,却一直毫无头绪,忽然间,又是一道金星闪过自己的眼帘,只觉两边的太阳穴疼痛异常。
“老爷,您这是在看甚咧?”指儿在城头只待了小半会儿,寒风已然将她吹得瑟瑟发抖。
“看对面的那帮家伙如何作死!”司徒远朝指儿翻了个白眼,一股暴戾之气猛地提了上来。
“作死?可看这几日的情形,那帮宵小可没有作死的样子咧。”指儿不明所以的说道。
“若是敌人还是不来,老子便只好出城与他们会上一会。”剧烈的疼痛和无比的烦乱让此时的司徒远有些失去理智。他甚至已然觉得再也等不得片刻,只愿立时拿了兵刃便要出城搏杀,方能减轻一些痛楚。
“公子,你这是怎么了?”龙行一旁看到司徒远如此失态,不禁有些错愕。
“没……没事儿。我只是说笑而已。”司徒远话音刚落便知自己失了方寸,连忙一边拼命揉着太阳穴缓解疼痛,一边替自个儿圆场道:“咱们这里新来的人马太多,粮食已然不足。若是断炊,只能打蒙放他们的主意了。到时候说不得又是一场火并。龙兄可要做好准备。”
“嗯,这事儿我也想过。”龙行皱眉道:“公子你看咱们能不能再抢敌人一票?”
司徒远刚想对龙行说敌人看管甚严,此事难行;但见远处墩台旁的官军城寨,门户大开,又有几百名男女老幼,被官军赶过了机桥,向东城城门跑来。有几个跑得稍许慢些,竟被身后的火铳手尽数射死。直惊得人群没命似的往城下飞奔……。
“龙兄替我瞅瞅,这些人别又是崆峒派的……”司徒远一看这番光景,脑子又嗡嗡作响开来。只能扶着脑袋,一边挥手让老梆子去找另三位崆峒掌门过来“认亲”,一边趴在城垛子上呼呼喘着粗气。
“嗯,这群人里头倒真有崆峒的子弟!唉……,不过……不过大部分显是别家的人马……”龙行仔细瞅了瞅城下那被护城壕挡住的人群。不禁有些疑惑起来……。
过了片刻,玄清、道一、善因三位掌门也带着门人赶了过来,众人向下观瞧,认出了百来个自家的亲戚子弟,却也有大半并不相识。
司徒远让龙行在城头询问那些陌生人的来路,却见为首一名紫面虬髯的壮汉向城头行礼道:“相公请了,兄弟们是山东金蝉教的徒众,被官军擒拿到此,本已抱必死之心,昨儿听看押我等的校尉说,躲进这许家堡尚能暂且保命,这才前来相投……”
“不成不成,咱们自个儿的粮食尚且不够,哪里还能容下你们这些反贼。”虽然那紫面大汉自称是金蝉教的人马,但城上众人大都听说,这金蝉教便是年前造反的白莲邪教的一个分支,不由人人脸上变色,哑口结舌。倒是道一第一个反应过来,不等对方把话讲完,连忙严词拒绝。
“妈的,听说这帮人在山东一带占山为王,杀伤了上万官军,就连当时镇压的两名总兵也被其阵斩当堂。”龙行见司徒远眼神游移不定,连忙提醒道:“要是让这群邪魔外道入城,弄不好顷刻间便要鸠占鹊巢,让咱们死无葬身之地了。”
“如此看来,咱们只能仅放崆峒子弟进来了。”司徒远此刻头疼的有些魂不守舍,听龙行这么说,也只好见死不救了:“为防万一,咱们不能打开城门,否则白莲教众一拥而上,便再难控制。不如……嗯,不如放下吊桥让他们走近城墙,再用箩筐将崆峒的自己人拉上来便是。”
“好嘞。”龙行得令,连忙招呼手下依计行事……。
却不料箩筐刚刚放下,不待崆峒子弟上去,便被人数更多的白莲教众拦了下来。双方在城下撕扯成了一团,却让城上之人看得心焦。
“他奶奶的,这帮鳖孙,竟敢动洒家的人!”道一和尚在楼上看到自己的门人寡不敌众,眼看便要吃亏,心下窝火之余,忍不住提了一把流星锤便要出城动手,却被司徒远一把拦住。
“带人从南门出城,悄悄迂回到他们身后,再行驱赶不迟。这些教众没有兵刃,无需赶尽杀绝。”司徒远趁着一阵头痛方才过去,立时便有了主意。
“公子您就请好吧。看洒家不把这些旁门左道打得屁滚尿流……”道一大手一挥,便要带着部众领命而去。也就在这时,北面蒙放驻守之处又传来一阵喧嚣。司徒远忙让龙行去东北角的角楼查探,没过多久,龙行便跑了回来。
“出什么事儿了?”司徒远问。
“北墩台放出了几百名飞蛇会的党徒和家眷,正朝蒙放的驻地跑来。”龙行说话间,面有忧色:“这不,眼下他们差不多便要进城了。”
“哈哈,看来那飞蛇会的老巢也被官军给一锅端了,哈哈哈,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下那帮茶马贩子可真算是穷途末路喽。”道一笑道。
“哎呀不好!”司徒远此时倏地眼眸一亮,一个极坏的预感和一个自觉歹毒的应对之法先后在脑海里炸裂开来,连忙对众人喊道:“快!听我号令,打开东城突门,让所有人都进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