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二上午,定国公徐光祚父子一行人前来建昌候府探望。

在此之前,徐家人其实已经来了一趟了。只不过上回来的是国公夫人和徐延德的夫人两位女眷。徐晚意有喜的消息禀报给了他们之后,那婆媳二人便先来探望了一回。

不过这一次,徐光祚父子一起前来,倒是让张延龄觉得意外。他只能理解为,徐光祚爱女心切,徐延德疼爱妹妹,自己的面子够大,所以他们父子都来探望一番。

不过,很快,张延龄便知道自己会错意了。

徐家众人确实是带了不少吃的喝的用的来看望徐晚意,不过徐光祚父子的来意可不是为了徐晚意有喜的事情。或者说,不全是如此。

定国公夫人婆媳二人在房中和徐晚意说话。张延龄陪着丈人和大舅哥在堂屋里吃茶的时候,谜底揭晓了。

“延龄,有件事,你知道么?”徐光祚吹着茶沫子吸了一口茶之后,沉声问道。

张延龄忙道:“什么事儿。岳父大人请赐教。”

徐光祚皱着眉头呸呸的往外吐茶沫子,回头对徐延德道:“延德,回头把家里上好的茶饼给你妹夫送来几斤。”

徐延德看了一眼妹夫,点头应了。

张延龄心里骂了一句娘。老丈人永远不忘摆谱,自己家里的茶也是上好的武夷山秋茶。那也是一斤五两银子的上好的茶叶。居然还是被徐光祚嫌弃了。

“是这样的,皇上昨日召见我和英国公了。皇上问了我一件事。”徐光祚看着张延龄道。

张延龄微笑着保持一副倾听的模样。

“皇上问我和英国公,咱们国公勋贵之家的日子过的怎么样。庄园田亩产出可够开销的。还问我们,其他侯爷们家里的庄园土地可够他们用度的。”徐光祚缓缓道。

张延龄心里咯噔一下,沉声问道:“皇上问这个作甚?要赏赐勋戚之家田亩么?”

徐光祚呵呵笑道:“要是真这样,便好了。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皇上说,如果朝廷财政有困难,勋戚之家的庄园可否酌情交一些税钱的时候,我便知道皇上的用意了。”

张延龄惊讶道:“有这种事?皇上居然要收勋戚之家的税么?这可真是没想到啊。岳父大人怎么回答的?”

徐光祚呵呵而笑道:“老夫能怎么回答?自然是说愿意了。英国公也说可以酌情交税,为皇上分忧。”

张延龄沉吟道:“每年要交多少税钱呢?”

徐光祚道:“三十取一。”

张延龄道:“那倒是不多。”

徐延德在旁瞪眼道:“不多?你家里多少亩地?”

张延龄想了想道:“我家里没多少,加在一起不过十来万亩吧。能耕种的不过六万亩。”

徐延德冷笑道:“可不按照你家能耕种的田亩来算,你西山庄园十万亩地,加上宝坻那边和你哥哥寿宁侯一起抢来的四万亩良田的一半,你是十二万亩地。三十取一,那便是四千亩。等于你要交四千亩上等良田产出的粮食,或者以市价抵交银子。一亩上等田以三石粮食计算,每年光是你建昌候便要缴一万两千石粮食。折合成银子,便是七八千两。我问你,你一年收租子能收多少银子?”

张延龄在心里默默算了一笔账,自己的两处庄园单以收租折合银两的话,一年不过两三万两。这一下,等于是三四成的收入要上缴了。

“哎呦!这可不成。朝廷怎可这么干?那岂不是在我们头上打秋风么?”张延龄叫道。

“呵呵呵。”徐光祚父子都呵呵笑了起来。

“你这才多少?延龄,你知道英国公府有多少产业么?英国公府在京城周边有三处庄园,二十多万亩地。另外在他祖籍河南开封,还有四处庄子,四十多万亩地。小的庄子也不必算了,光是这六个大庄子,便有是六十万亩。三十取一,嘿嘿,英国公府一年要交多少?算算。”徐光祚笑道。

“那可是要交……七八万石粮食,折合银子,怕是要五万两吧。”张延龄迅速大致算出了金额。

“差不多吧。嘿嘿。一年五万两。这是要把英国公当猪杀了。你觉得,英国公能答应么?”徐光祚抚须道。

张延龄道:“英国公不是答应了么?”

徐光祚呵呵笑道:“那是在皇上面前而已,皇上也只是提及此事,说是商量商量,再考虑考虑。还没有决定。出了宫,英国公便开骂了。说他一个字儿也不会上缴。如果皇上当真想这么干的话,嘿嘿,那可有好戏看了。”

张延龄微微点头,问道:“岳父大人府中要是按照这么算的话,得每年缴多少银子?”

徐光祚没说话,徐延德咬着后槽牙道:“四万两。”

张延龄吓了一跳,知道定国公府豪富,现在才知道他们拥有多少土地。反推一算,定国公府拥有的土地怕是也近四十万亩了。

张延龄当然知道大明朝勋贵官员们兼并土地如狼似虎。但是之前知道的只是泛泛,并不知道顶级勋贵们圈地多少。现在知道了英国公和定国公府占地的规模,方才明白这种情况该有多严重。

大明朝,虽然国土面积庞大。但是,可以耕种的田亩不过八亿亩。这其中良田不足三成。要供养全大明上亿人口,已然捉襟见肘。更何况还有这么多的兼并土地,圈地自肥的蠹虫。

这年头,土地是最宝贵的资源。手里有土地,便意味着钱粮财富。国公侯爷皇族大臣,各级官员,以及豪富之家,对于土地这种资源都是情有独钟。上上下下无数的蠹虫,八亿田亩起码有三成攥在这些人手里。这种情形,简直让人触目惊心。大明朝的隐忧便在于此吧。

身为勋戚一员,张延龄明白,自己其实也是蠹虫中的一只。但是,如果有选择,他当然不会这么干。如果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张延龄自然会愿意配合。

但是眼下,问题的核心显然不在这件事上。而在于皇上突然和两位国公商议的这件事,着实蹊跷。

第六感告诉张延龄,这件事也许跟自己那日在刘瑾心里埋下的种子有关。

但是朱厚照居然是要拿国公侯爷们开刀,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当日张延龄为了勾引刘瑾动心,特意告诉刘瑾,不要动国公侯爷们的主意,免得引来反噬。那虽然是张延龄为了让刘瑾能够上钩下的饵料,但其实也是中肯之言。在这些人头上动土,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刘瑾不会不明白这一点。这让张延龄又有些不确定这是不是刘瑾的主意。难道是朱厚照本人想要励精图治,干一票大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张延龄倒是要佩服朱厚照的勇气了。

“岳父大人,既然如此,你们打算怎么应付此事呢?”张延龄沉声道。

徐光祚微笑道:“英国公的意思是,如果皇上当真要这么做的话,便联合所有的勋贵王公上折子。英国公说,我们的土地固然是朝廷赏赐了些,但却也是祖辈们为大明流血换来的,是咱们应得的。还有一些地,也是咱们自己花银子买的。皇上现在居然要在咱们身上动手,那便也不必客气。皇上不仁,我们勋戚之家便也不客气了。咱们保着皇上的江山,皇上却要断我们的财路和生计,怎可善了?”

张延龄脑海里已经闪现出张懋吹胡子瞪眼的样子了。张懋的态度并不令人意外,他的想法恐怕也是所有勋戚们的想法。

“那么岳父大人怎么想呢?和英国公的想法相同么?也打算上奏?”

“既要上奏,自然是一起联名上奏。勋贵之家同气连枝,怎能有例外。老夫和英国公从来都是商量着办事的。老国公要做的事情,老夫怎会拖他后退。再者,这一次你难道不觉得皇上做的太过分么?朝廷缺银子,却要从我们头上敲竹杠,这是把我们勋贵之家当做什么了?”徐光祚道。

张延龄点头道:“那倒也是,既然要上奏,确实要态度一致才是,毕竟是维护共同的利益。”

徐光祚道:“这么说,你也同意这么干?”

张延龄笑道:“难道小婿还有别的选择么?”

徐光祚沉声道:“延龄,实不相瞒,今日老夫来见你,便是想听听你的想法的。虽则此事令人气愤,但是老夫总觉得此事蹊跷。按理说,皇上不至于如此糊涂。我勋贵之家那是朝廷肱股之臣,和皇上是一条心的。皇上再糊涂,也不至于拿我们开刀。这让老夫甚是疑惑。老夫想来想去,觉得应该来听听你的想法。延龄你智谋出众,行事很有见地,做事考虑周到。所以,英国公也同意老夫来问问你的想法。”

张延龄笑道:“岳父大人可是抬举我了。我的意见可没那么重要。”

徐光祚正色道:“延龄,老夫可不是和你说笑的。这件事的后果很严重。一旦我们上奏表明态度,那便是跟皇上翻脸。外廷的事情你也看到了,后果着实难以预料。这件事倘若不慎重行事,恐怕要翻天覆地,要天崩地裂。没有人能置身事外,你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