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早朝散去,群臣议论纷纷的离开奉天殿。

今日朝会,对于外庭众臣而言可谓是喜忧参半,心情复杂。一方面,外庭遭受重创,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另一方面,情形却比预测的好了不少。李东阳升任首辅,绝大部分官员都没有因为参与弹劾而被追究,保存了部分的实力,一切尚有可为。

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大明朝的朝政格局从今日起将迎来巨大的改变。

此次朝会之后,内廷刘瑾等人无疑是最大的赢家。内廷落入他们手中,那是巨大的权力。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身份其实对标的是外庭的内阁首辅之职。

私下里群臣都将内阁首辅称为外相,司礼监掌印称为内相。身份地位几乎是平起平坐。

除此之外,刘瑾等人拥有了东厂的力量之外,还控制了锦衣卫衙门。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实力。锦衣卫衙门和东厂,外加御马监和三千营,内廷掌控的人手已经足有三四万之多。

对外庭官员而言,在庆幸之余,他们也明白接下来将是外庭最为艰难的时刻。很显然,刘瑾他们绝无可能和之前的王岳等人一样,和外庭之间保持一种和平的默契,甚至在关键时候还互相勾连。

内外廷之间的对抗将不可避免。

刘瑾等人想要攫取控制外庭,外庭众人必然要发动抵抗和反击。这恐怕将成为以后朝廷之中的常态。

之前大部分外庭官员最忧心的事情便是,外庭大佬尽墨之后,谁能够集聚力量,带领外庭文官守住最后的堡垒,守住自己的阵地。

现在,靴子落下。李东阳不降反升,依旧坐镇外庭。这这一切便都有了希望,他们也有了主心骨。

有些人物,他的存在便是一种力量,便是凝聚力和战斗力。李东阳显然便是这种人。

另一个赢家便是建昌候张延龄了。

皇上打破了禁忌,让张延龄入团营掌兵,那是何等的恩宠。要知道,只有皇上最信任的人才有资格提督京营。显然,张延龄成为了那其中的一员。突破了外戚不得掌兵的壁垒之后,张延龄显然已经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和以前那个以恶臭声名闻名于京城的张延龄相比,此次是完全不同的情形。

勋贵集团也得了大好处。除了张延龄本人获得的提督京营的奖赏之外,成国公府小公爷朱麟救驾有功,也得到了褒奖,加三品轻骑都尉武勋,授昭武将军。徐延德护皇城有功,加护军,授镇国将军。张仑加护军武勋,授奉国将军。

另外,英国公张懋一直希望皇上批准的,任命张仑为团营副总督的任命也终于尘埃落地。这正是张懋的老奸巨猾之处。朱厚照想要兑现张延龄提督团营的承诺,而十二团营的侯爷们一个萝卜一个坑,都占着地方,怎好挪动位置给张延龄。在这种情形下,张懋便选择了振威营老迈却霸着位置不去的凤山候马铭恩下手,强行让其致仕腾出位置来。作为回报,朱厚照自然同意了张仑升任团营副总督的任命。

实际上,对于朱厚照而言,这也顺理成章。张懋总督团营多年,但也年事已高。团营总督的人选自要物色。交给张仑也并无不可。毕竟是勋臣之家,又是张懋的孙儿,将来是要世袭英国公的勋臣。只要其他勋贵不反对,这件事并无不妥。关键是能让张延龄提督团营,兑现了他答应张延龄的承诺,对张延龄有所交代,这便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了。

……

午后的阳光照射之下,李东阳和他的学生杨廷和坐在了李东阳宅邸的后园之中。

阳光灼热,蝉鸣鸹噪,但李东阳的后园里树木葱郁。在竹林旁的小亭子里。甚至还有几分寒意。

“廷和,今日朝会之上,你不该站出来说话的。我训斥了你,你知道为什么吗?”李东阳喝着茶水,目光看向阳光刺眼的树荫之外,沉声问道。

“恩师,学生当然明白。恩师是不希望学生被刘瑾记恨,是爱护学生。”杨廷和沉声道。

“你说的也对,但并不全对。”李东阳看了杨廷和一眼,轻声道:“老夫确实是爱护你,但不仅仅是因为爱护,而是为了大局。”

杨廷和道:“学生愚钝,不知恩师何意。”

李东阳叹了口气,轻声道:“廷和,这件事之后,外庭千疮百孔,成了一个烂摊子了。能否凝聚起人心力量来,是外庭存亡的关键。”

“廷和明白。不过,有了恩师在,人心便在。外庭一定会东山再起的。”杨廷和沉声道。

李东阳呵呵笑道:“东山再起?谈何容易。皇上……哎……皇上留着老夫,让老夫当首辅,那时别有用意啊。说白了,皇上需要一群骡马帮他做事罢了,哪里是什么恩典?刘大人,谢大人。韩文闵珪他们。都是劳苦功高德高望重的老臣,皇上弃之如敝履一般,无半点仁慈之心。皇上心狠啊。”

杨廷和点头道:“是,皇上太过分了。他说他不会成为先皇,说他才是大明之主,言外之意便是让臣子们自做事,不说话,当沉默的骡马。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皇上如此,如何教人归心?”

李东阳身子一震,皱眉看向杨廷和,沉声喝道:“廷和,这些话以后不许再说。谢迁便是拿这话对张延龄说的,然后,再无余地。廷和,老夫知道你心中愤怒。但是不要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杨廷和忙躬身道:“学生受教,学生确实是太愤怒了。我们追求的无非便是一种更为合理的治国方式。先皇在世时,这种方式已见雏形。然则有中兴之象。可是到了现在,一切却毁于一旦。皇上宁愿相信佞臣小人,也不愿为了大局着想。怎能不让人寒心愤怒?驱逐朝中重臣,亲近卑劣小人,我大明危殆矣。”

杨廷和说着说着,又激动了起来。

“坐下,坐下,喝口茶,冷静冷静。廷和,不要这么冲动。你若如此激愤,老夫便不知道怎么跟你商议事情了。廷和,莫要如此。”李东阳招手皱眉道。

杨廷和嘘了口气,缓缓坐下,端了茶盅喝水,却呛了水大声咳嗽了起来。

李东阳苦笑着伸手,在他背上轻拍,埋怨道:“慢些喝,慢些喝。”

杨廷和止住了咳嗽,躬身道:“学生失礼了,恩师莫怪。”

李东阳叹道:“廷和啊,瞧见没?就算是喝口水,气不顺时也要咳嗽的。何况是眼前的局面?怎可心浮气躁,为情绪所控制?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涵养学识无一不得我嘉许,怎可如此沉不住气?老夫还如何能够寄希望于你?”

杨廷和忙道:“学生惭愧。”

李东阳摆摆手站起身来,负手走到小亭一侧,看着树荫深处阳光下的暗影,沉吟许久,轻声开口。

“廷和,你要帮我。本来我想一个人撑着局面,但现在,我觉得我一个人恐怕撑不住。虽然原本我不希望你太出头,希望你再历练几年,增长些见识和能力。但现在,我不得不要你出来帮我了。”

杨廷和轻声道:“恩师何意?”

李东阳转头看着杨廷和道:“老夫本不想让你这么快暴露在风暴之中,想让你躲藏好,以后再出来挑起重担。这便是老夫今日不肯让你和刘瑾争吵的主要原因。但是,我改变主意了。廷和,我要荐你入阁。”

“什么?恩师,莫不是开玩笑?”杨廷和惊愕道。

李东阳沉声道:“当然不是开玩笑。你我需要共担重任,重振外庭。老夫谁也信不过,唯有你,老夫才可以信得过。”

杨廷和道:“可是学生……”

“我知道,你担心自己资历不够。资历不算什么,能力足够便可。老夫知道你能力足以担当,这便够了。廷和,外庭现在的情形不用我多说了。刘瑾必会抢夺外庭空缺的要职。老夫可不想内阁大臣这样重要的职位被他的党羽占据。老夫必须要将你荐入内阁之职。内阁阁臣两席,最少要占一席。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李东阳沉声道。

杨廷和吸了口气,点头道:“学生明白。内阁票拟,二对一,占据主动。”

李东阳点头道:“正是。不能让刘瑾控制住外庭。尚书的位置也要夺。拿下几个是几个。绝不能被刘瑾全面掌控,否则,外庭官员迟早尽入其门下,然则再无重振之望。”

“学生明白。但是学生担心,皇上可能不会同意学生入阁。刘瑾也会极力反对。”杨廷和轻声道。

“刘瑾当然会反对,那又如何?只要皇上同意,他反对又有何用?重要的是皇上首肯。”李东阳大声道。

杨廷和轻声道:“学生不明白,如何才能让皇上首肯。恩师能说服皇上?”

李东阳苦笑摇头道:“老夫现在说话当然不管用,再说你是我的学生,我也不能为你说话。我可以提名,仅此而已。这已经会让刘瑾抓到把柄了。但是这不要紧,你有才学,任人不避亲,老夫可以拿这个理由搪塞。但若要确保你入阁,我们还需要帮手。一个能说服皇上的帮手。”

杨廷和沉声道:“可是,这样的帮手,我们还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