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大明皇宫午门之外,百余名大臣聚集于此。事实上许多大臣昨晚并未离去,出宫之后便在午门静坐等待天明。

当然,经过昨晚之后,许多人也借着出宫歇息之际销声匿迹,再不出现。

因为他们本就是借机想谋得一些投机的好处,一旦发现形势不妙,自不肯再继续闹下去。今日还能留在此处的官员,那是铁了心要继续跟随刘健等人达到目的的官员。一群不认风头的愣头青。

内阁公房之中,昏暗的烛光之下,刘健朕提着一支羊毫奋笔疾书。一旁,李东阳坐在暗影之中皱着眉头看着刘健,脸上的神情甚是忧虑。

终于,李东阳放下了毛笔,迅速浏览一遍奏折之后,轻轻的吹干墨汁,缓缓将奏折阖上,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和李东阳的目光撞到了一起,看到了李东阳目光中的忧虑,刘健反而露出了笑意。

“刘大人,你,当真决定这么做了么?”李东阳缓缓开口道。

刘健微笑道:“当然,奏折已经写好了。我决定了。”

李东阳皱眉道:“你这么做没有用的,刘大人,听我一言,不可意气用事。你走了,除了外庭损失巨大之外,于事无补。刘瑾他们巴不得是这种结果。你这么做,是不负责任的。”

刘健沉声道:“东阳,我知道。大势已去,皇上恐怕已经回不了头了。可是,我做事你是知道的,我刘健一生行事从不虎头蛇尾,慢说还有一线希望,便是毫无希望,我也不能退却。要让他们知道,我外庭文官行事,绝不会妥协。即便失败,也要让他们明白这一点。这是我们外庭的骨气。”

李东阳叹息道:“我当然了解你,也明白你的心思。然而,你难道不想想将来么?你一走,外庭群龙无首,岂非更是亲者痛仇者快?”

刘健缓步走来,坐在李东阳面前,沉声道:“东阳,外庭还有你。你比我更适合领导群臣。你处事想的更周到,也更有余地。不像我,脾气太强硬,以至于有时候让事情走向反面回不了头。或许先帝在位的时候,我适合做首辅,因为先帝仁厚。但现在,东阳你比我更适合做外庭之首。而且,我相信,你一定能挽回局面的。你有这个能力。”

李东阳缓缓摇头道:“刘大人,你抬举我了。这后面的局面,你知道有多难么?你叫我如何支撑?”

刘健微笑道:“东阳,你可以的,千万不要放弃。你明白,我这么做是迫不得已。这件事必须有个了局,我不能退缩。再者,即便我留下来,你以为他们还会相信我么?还会尊敬我么?我的话还管用么?我若妥协,留下的只是一个笑柄。这对我,对我外庭文官都不是好事。所以,我只能这么做。”

李东阳默然无语,他知道,不用再劝下去了。刘健的性格和当前的局面决定了这样的结果,其实他们都明白,一切已经成了定局。

门口人影一闪,谢迁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了进来,大声笑道:“老刘,可完事了?我们该出发了。”

刘健看着谢迁苦笑道:“老谢,你又何必非要如此,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不必再饶上一个。”

谢迁笑道:“我受够了,准备回家抱孙子去,不想再留在这里受气了。你骂我也好,说我没担当也好,我认了。这一回我决心已下,不受这窝囊气了。一想到今后要看着那些人的嘴脸趾高气扬的样子,我便受不了。你也别劝我,我决定了。”

刘健叹息道:“罢了,我不劝你。你既决定了,那咱们便去吧。”

谢迁道:“走走,还等什么?我一刻不想等了。”

刘健站起身来,向着李东阳深深一鞠躬。李东阳忙站起身来还礼。

“东阳,以后的事情,拜托你了。我外庭不能倒,我大明朝朝政绝对不能落入奸佞之手。一切都只能摆脱你了。刘健无能,惭愧无地。”

李东阳沉声道:“刘大人不用说这样的话,你尽力了。”

谢迁在旁拱手道:“李大人,谢迁脾气不好,以前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李东阳还礼道:“谢大人不用说这些话,没什么见谅不见谅的,咱们是同路之人。两位大人,今日你们已然决定如此,东阳也不说什么了。可惜无酒,便以茶代酒,送别二位大人。”

刘健笑道:“好,以茶代酒,喝一杯。”

三人用茶盅代酒,一碰而饮。刘健和谢迁转身出了公房,快步而去,不再回头。

……

午门前,群臣朝着高大的宫门方向跪坐于地。

刘健谢迁两人联袂而来,沉默的文臣们纷纷直起身来。他们看着刘健和谢迁两人的脸色,发现两人神色淡然,似乎还带着些笑意,顿时心中有了些底气。

两位内阁大学士既然神态如此轻松,难道是事情有了转机不成。

“各位大人辛苦了。”刘健向众人行礼。

“首辅大人!”众人还礼。

刘健点头,在前方正对午门宫门处跪下,谢迁在他旁边跪下。

“臣内阁首辅大臣刘健,率外庭官员百余人,敦请皇上给予答复。皇上一日不答复,臣等便一直跪在此处。”刘健大声叫道,苍老的声音高亢而平静。

“臣等恭请皇上肃清内廷奸佞,请皇上给予回复。”群臣大声叫道。

午门紧闭,城头上守城兵马探着头看着下边的众人,指指点点。几只鸟雀不怕人,落到门口的青石上东张西望叽叽喳喳。

大臣们的呼喊毫无回应。

但是他们没有放弃。在刘健谢迁的带领之下,众人声嘶力竭的大声叫喊着,喊得嗓音嘶哑,喊得泪流满面。

数十骑从大明门方向的御道飞驰而来,刘健谢迁等人转头看去,认出了来者。领头的骑在一批高头大马的青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建昌候张延龄。他的身后,跟着的是一群锦衣卫校尉。

张延龄策马而来,带着众校尉在跪坐的群臣旁边勒住了马匹,无视了群臣投来的愤怒的目光,笑盈盈的看着刘健和谢迁两人。

“二位大学士,在这里练嗓子呢?午门距离乾清宫一千六百步,各位喊破了嗓子,皇上也是听不见的。”张延龄笑道。

谢迁怒道:“关你什么事?”

张延龄笑道:“谢大学士,怎么不关我事?你们弹劾的人当中有我,自然关我的事。”

谢迁冷声道:“卑鄙小人,莫要得意。”

张延龄呵呵笑道:“我是卑鄙小人,你们是正人君子,这总行了吧。真是不明白,我张延龄哪里得罪了你们。你们也是好笑的很,弹劾别人却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的,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我若是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回家去。”

谢迁正要怒骂,刘健沉声道:“张侯爷,一时得势,何必这般嘴脸。我等也非同你有私人恩怨,我们为的是我大明江山,为了的是社稷黎民。或许我们没法弹劾成功,但只要我们做了,便无愧于朝廷,无愧于内心。当然,跟你说这些,你未必能懂。”

张延龄呵呵笑道:“得了,我知道你们自命清高。仿佛这大明朝廷里就只有你们忧国忧民似的,别人都是在挖墙角,做坏事。事实上,你们自己心里打着什么主意,莫以为没人明白。挂着羊头卖狗肉,你们蒙谁呢?不过,我也不想跟你们斗嘴,我没那闲工夫。皇上召我进宫说话,还等着我呢。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们,你们在这里大喊大叫是没用的。”

刘健沉声道:“多谢张侯爷的好心,倒也不用你操心。我等心意坚决,不将你们这些奸佞小人弹劾,我们绝不离开。”

张延龄口中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摇头道:“你自己不想好便罢了,还要饶上别人。瞧瞧这些官员,都成什么样子了?大热天的,浑身酸臭,哪里还有读书人的样子?刘大人谢大人你们自己要弹劾别人倒也罢了,何必拉上他们?他们好不容易十年寒窗苦读,考上了科举当了官,好不容易有了身份地位,光耀门楣,人人尊敬。你这是害了他们。”

“我等是自愿的,你懂什么?”

“我等志向,岂是你这等纨绔小人能懂?”

一群官员大声叫骂起来。

刘健冷笑道:“张延龄,听到了么?人和人是不同的,咱们和你是不同的,有些东西你一辈子也不会理解。”

张延龄笑道:“罢了,我也不跟你们废话了,一个个的又蠢又傻,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刘大人,我发个善心,替你们传个话,请皇上给你们个话。省的你们吵吵闹闹的,吵得人头大。”

张延龄跳下马来,一甩披风,进了宫门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