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天气闷热无比。天空之中阴云密布,云层之中,不时有电光闪现,映照出云层的轮廓,似狼牙利爪,如神目鬼面。
一场夏夜的暴雨正在酝酿。
内城教忠坊铁狮子胡同的一座豪宅后园水榭之中,高高低低坐着一群人。
这里是大明内阁首辅刘健的宅邸,今晚聚集在此的都是大明朝外庭的头面人物。除了内阁三位大学士之外,其余六部九卿的人物基本上全部到来。
刘健一袭黑袍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眯着眼看着水榭外电光闪烁的天空,面色沉吟。周围众人都正襟危坐,神情严肃。水榭中气氛比外边的天气更加的沉闷。
“马大人怎么还没到?”户部尚书韩文打破沉默沉声问道。
“韩大人,马大人年事已高,行动不便,他今晚不会来了。”坐在刘健身侧的李东阳开口道。
韩文皱眉抱怨道:“这是什么时候?却也不能克服一下,一到关键时候便缩了头。若不能行其事,又何必居其位。”
韩文脾气暴躁,尽人皆知。平日众人倒也并不在意他的这番牢骚,权当没听到。但今日,倒是有人出言反驳了他。
“韩尚书,马大人年已八十,体力精力不济,此乃人之常情。韩尚书到了八十岁,也未必有马大人的精神好。”
说话之人身材瘦小,面目瘦削,生着一双眯缝眼,但却眼中精光闪烁。此人是吏部左侍郎焦芳。吏部尚书马文升年事已高,现在是此人负责吏部的主要事务。
“焦大人,我可没说什么,今日首辅大人召集商议大事,马尚书理应前来才是。马大人既然精力不济,当辞了官回家养老才是。”韩文反呛道。
“韩大人,马大人来不了,还有本官在此。本官受马大人委托,莫非韩大人觉得本官不够格参与议事?”焦芳针锋相对的说道。
韩文正要嗔目反驳,李东阳摆手道:“二位,不要无谓的争吵了,当着众同僚的面,成何体统。兵部许侍郎,刘尚书到底何时才能来?”
兵部侍郎许进沉声道:“下官不知,不过午间刘尚书醉酒,下午便没有去兵部衙门了。不知道他酒醒了没有。也不知道能不能来。”
韩文冷笑道:“瞧瞧,一道关键时候便出幺蛾子了。刘大夏就是个滑头,成天阴阳怪气的。明知今日商议要事,却喝醉了酒。真是好心机。”
李东阳正要说话,刘健将目光从水榭外的黑沉沉的天空中收回,沉声道:“罢了,不等了,刘侍郎回头将今晚议论的结果通知刘大夏便是。咱们开始吧。”
众人肃然,目光看向刘健。
刘健扫视全场,开口道:“诸位大人,今晚,将诸位大人请来,便是要商议一下弹劾清理皇上身边的佞臣之事。这件事,咱们之前已经达成了共识,本想着或许不必用这般手段,皇上若能自己醒悟过来,倒也不用咱们大动干戈。但是现在看来,恐怕不得不为之了。今日请诸位来不是商议该不该这么做,而是告知弹劾内廷‘八虎’之事势在必行。各位,这件事的成败干系重大,我外庭当行动一致,精诚团结,确保弹劾获得成功。”
水榭之中寂静无声,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表示惊讶。这件事,外庭高层已经达成共识,在座众人也早就知道了消息。所以,对于今晚被邀约来此的目的,倒也都猜了个**不离十。
“诸位,明日老夫将会再一次和内阁两位大人进宫劝谏。但老夫觉得,皇上不会让步,甚至不会见我们。那也不打紧,但接下来,便需要诸位协同齐力,一起上书劝谏了。诸位要明白,一旦发动,便再无回头路,直到达到我们想要的结果为止。你们放心,老夫当冲锋在前,绝不妥协。老夫已经做好了死谏的准备,愿以一腔热血换取弹劾的成功。我希望诸位也能和老夫一样,能够义无反顾。倘若虎头蛇尾,我外庭便会成为笑柄,今后便难以立足了。所以,此事必须成功,哪怕是付出代价,也要成功。诸位可明白了么?”刘健继续道。
“刘大人。我韩文表个态。此次如果必须有人流血,我韩文愿意首当其冲。”韩文大声道。
“我等自当死谏不退,共同进退。”众人也纷纷说道。
礼部尚书张升道:“刘大人,本官有些疑惑,不过是弹劾区区几名内侍罢了,用得着这般兴师动众大费周章么?”
“真是个书呆子啊,张尚书。皇上现在跟咱们拗着劲,刘瑾等人又是从小侍奉他的人,况且此次弹劾刘瑾等人,便是因为他私自出巡而起,皇上岂会轻易答应?搞不好便会死咬着不肯,这便为何我们如此兴师动众的原因。明白了么?”谢迁沉声道。
张升苦笑道:“原来如此。其实刘瑾等人不足为虑,而是要皇上低头是么?”
刘健沉声道:“话不可这么说,咱们不是针对皇上,而是是要皇上意识到他的过错,帮助皇上清除身边的奸佞小人。刘瑾等人是罪魁祸首,自要清除了他们,皇上才会视听清明。”
张升心道:“那还不是一样。”
“那要是皇上坚决不答应呢?死谏也不同意呢?咱们当如何?”张升又问道。
众人直翻白眼,这个书呆子确实喜欢戳人肺管子,非得钻牛角尖问这些问题。
刘健沉声道:“诸位,老夫和李大学士谢大学士三人深受先帝之重托,为顾命辅佐之臣,辅佐当今皇上治理我大明江山。其责任之重,重于泰山。先帝如此信任我等,将大明社稷和亿万百姓的重任交给我们,我们岂敢都半点疏忽,岂敢有半点懈怠?皇上年少,为佞臣蛊惑,为弄臣蒙蔽引诱,做了一些损害我大明社稷的事情,这么下去,后果不堪设想。这种时候,若我等不能挺身而出劝谏归正的话,便是我们的失职。先皇待我如何,你们也都明白。咱们岂能忍心看着先皇辛辛苦苦呕心沥血建立起来的中兴之世趋于崩塌,遭到破坏。将来九泉之下,我等有何面目去见先帝?”
刘健双目如电,扫视众人,继续道:“我知道朝廷上下有人心里在想什么,他们认为我们这么做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有着什么样的野心。本人不在乎他们怎么想,本人只做该做的事情,这是我们外庭的职责所在,不得不为之。他们可以躲在一旁看热闹,不敢去面对这件事,但是我们却不怕,不能躲。咱们这些人,跟他们是不一样的,绝不能自甘堕落,蝇营狗苟。我们这些人,要胸怀天下,要不枉先贤之教诲,要有我们读书人之风骨眼光。”
刘健平素不善言谈,行事果决而不喜多言,但今日却侃侃而谈,且煽动性极强。座上众人受其鼓舞,都眼中冒出光来。
“至于张尚书提出的问题,若是死谏也不能让皇上回心转意便如何?我用一句诗来回答你,那也是我刘健最钦佩的一位我大明贤臣的诗,那便是: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不知张尚书可满意老夫的回答。”刘健微笑看着张升,沉声说道。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是于谦的一首诗,赞颂的对象是石灰这种普通的东西。于谦此人,在大明朝之中褒贬不一。当年英宗皇帝土木堡被俘之后,兵部侍郎于谦立刻做出了立新皇以粉碎瓦刺人以英宗皇帝为人质要挟朝廷的企图。这种做法有人认为是力挽狂澜,让大明朝从大败的崩塌之中挽救了回来。也有人认为此举违背了人臣之道,背叛了英宗皇帝,是大不忠的忤逆之举。
即便在同为读书人的文官集团之中,对于于谦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各执己见。有一种公认的看法,于谦虽然确实在关键时候力挽狂澜,对于社稷有功,但是此人的行为绝对是人臣之禁忌,不可效仿。莫看后世给予平反,朱佑樘还给予‘气禀刚明,才优经济,兼资文武,茂着声猷。’的极高评价,但是这或许是身为皇帝表现出的一种大度和政治正确也未可知。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没有人否认。那便是于谦的胆色和义无反顾的果决。
今日刘健公开说出他崇拜的人便是于谦,其话外之意不言自明。他刘健也敢和于谦一样,在关键时候义无反顾,不计较人言之畏,不考虑世人之评,会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
至于是什么事,众人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所有人都被刘健的这番言语所打动,刘首辅如此决心,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自然是跟随他一起往前冲了。
李东阳看着刘健沉默着,相交数十年,今日他才真正看到了刘健的内心。他其实并不同意刘健的一些决定,但是他却不得不佩服刘健的果决的态度。
“诸位还有什么疑问的,可以提出来。今晚解决所有的疑惑,之后便不要有别种声音发出来了。”李东阳沉声道。
众人都没说话,三位大人决心已定,必然也谋划周全,只需遵照执行便可,倒也不用在多问了。
李东阳点头道:“好,既然诸位没有疑问,那么……”
“李大人,下官有个疑问。”有人忽然高声道。
众人看去,却是吏部侍郎焦芳在说话。
“焦大人,你请说。”李东阳道。
焦芳沉声道:“下官想问问,这一次咱们既然粉身碎骨都不怕,何妨一劳永逸。”
李东阳道:“焦大人何意?何为一劳永逸?”
焦芳沉声道:“刘瑾等人虽被冠以八虎之名,其实不过是八只老鼠罢了。皇上身边的佞臣可不止刘瑾他们。诸位不要忘了,这一次皇上不听劝阻执意出巡,有一个人难辞其咎。那便是建昌候张延龄。还有,他张家兄弟在先皇在位之时犯下累累罪行,何不一并弹劾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