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芳抬眼一看，但觉嘉靖果然一脸沧桑，神情带着一种前所未见的挫败感，竟是四十年没见过的。
他顿时心头一恸，一股悲凉也袭遍全身：他也真的老了……
须知，
自他四十年所见，嘉靖这个人十分睿智，平生不管多大的风浪，从来都是自信满满，就算有时候失察，也会很快转回来，比如十多年前的仇鸾事件，他震怒到开棺戮尸，但那也是血性所致，丝毫没有挫败感。而今天，他看了密报，却感到了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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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芳跟他情同手足，脑子里立刻明白过来——
朱墨抢先祭孔，很可能是猜到了严家也要抢在裕王前面祭孔……如果真被严家抢在前面，朱家人就被奸臣卡住了脖子，那可就是极其严重的危机，以后要拿下严党，恐怕就非常困难了。而如今这皇上已经老了，又有多少时间跟严家耗？
回想那天的献俘仪式，他觉得，嘉靖一时气愤，真的失误了。如果当时给严嵩留点面子，也许就不至于此？
一念至此，
吕芳反倒一笑，喟然道：
“皇上啊，谁没个老呢？事情啊，也终究是挽回了，这也是天意吧……”
天意，
天意……
嘉靖喃喃一会儿，也忽然一笑，道：
“是啊，天意……吕芳啊，严嵩是不是真的要去天坛祭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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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芳嗤了一声，轻蔑道：g
“那还有假？朱七、徐九他们查到了，这几天严家的人进进出出，私底下早串通好了，就等着这几天呢……皇上，咱们是不是吱一声？让他们别瞎闹腾了？这天坛祭孔，闻所未闻，那不就干脆去祭天得了？装神弄鬼干嘛呢！”
呵呵，
嘉靖慢慢恢复过来，淡淡道：
“他们想去丢人，你拦着人家干什么？”
他方才已经看了密报，深知朱墨的组合拳已经打出，那篇大道祭孔的祭文已经在京城流传，什么警世录也传得满世界都是了，严嵩再去祭孔已经完全没有意义。唯一的问题是：大道祭孔到底有没有问题？这样摊牌出来，会不会引出别的幺蛾子？
方才，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承认朱墨的“本朝以尧舜大道立国”，那么圣人之制呢？圣人之制怎么办？百官缙绅的位子在哪里？他们岂不是就要闹翻了天？
想到这里，
他又喟然道：“吕芳，把朱墨的那本运朝疏再拿出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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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芳一边走，一边道：
“万岁爷，本朝以尧舜大道立国，这话啊，放在太祖那会儿是没问题的……可奴婢觉着，成祖爷以后呢，就不太好讲了……虽说底子里还是一样，可面上总得是有点不同啊……”
嗯嗯，
嘉靖自然明白——
如今的这个问题，其实就是在飞玄宫里跟朱墨聊得那些。在他看来，走到这一步，怎么都要好几年以后，先把严党拿下，以后再考虑清流的问题，可没想到严家盘根错节，势力之大，严重超出了预想，竟然从外围逼过来，又敢造出“八牛同死”这种谶谣，让百官缙绅和朱家人完全对立起来了。而自己又不是开国之君，缺乏太祖那种权威，真闹起来，结局还真不好说……
此时，再度翻看这本运朝疏，他一时竟不知道是什么感受？但有一点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严家勾结外力，意图搞霸府，这点是确定无疑的！
如果说以前他还怀疑严嵩没这个胆子，可如今已经是事实俱在了！去天坛祭孔，那不就是变相的祭天吗？臣子祭天，那不就是改换天命了吗？而严嵩之所以敢这样做，他嘉靖又低估了他的决心，归根究底还是外力有了变数。
他将奏疏随手一扔，缓缓站起，悠悠道：“吕芳啊，你见过倭寇吗？知道为什么倭寇总也剿不完吗？”
吕芳跟他一直都在深宫之中，虽然天天看密报，对这个问题还真没有亲身体会，当下也就不好乱说，只是嗤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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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觉着，一来呢，佛郎机火枪和火炮，还有佛郎机大船，这些玩意儿挺难对付的。二来呢，海商之利也是真的，奴婢听丝绸，每一趟都有几百两赚头？如此暴利，自然会有人是向着倭寇的……唉，人之常情嘛。”
两人今日情绪特别，聊得十分舒坦，与其说是君臣对话，不如说更像两个老头在拉家常。
嘉靖很享受这种治愈的氛围，淡然道：
“是啊，这就是倭寇为什么剿不完的原因了……严嵩胆子那么大，也是因为这个……千年未有之变局啊……”
吕芳倒从来没有想得那么深，这时有所有所悟，感慨道：“原来如此啊……但如果严嵩倒向了佛郎机那套，那不就是数典忘祖吗？几千年了，没听说中土反而从了外人的！”
“所以他要立个牌坊嘛……打着圣人的旗号，诓骗天下人啊……”
“那可不能让他把这个牌坊给立住了！”
“那当然！”
嘉靖走到殿门，双手猛地一拉，嘎吱一声，一片天光照射进来，昏暗的大殿顿时一片光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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