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闷沉的响。

青石板上,摇曳的火光中,鲜血渐渐洇开,暗光流转,似昂贵的深红宝石。

小小的孩子蜷缩起身体,滚热鲜血缓缓流过鼻梁和失色嘴唇。

周偏将垂头看着,火光跳跃在他的脸庞,脸上突出的紫红疤痕更显狰狞。

看着地上胸口还有起伏的沈小公子。

这惨状并未唤起他多少怜悯与良知。

在南疆灭国之战中,他们这些军士的软弱和人性早都在一次次屠杀中消磨了个干干净净。

回到家中,周偏将依然会是孝顺儿子,是会扮马给儿子骑的好父亲。

但,野兽就是野兽。

周偏将扭了扭脖子,缓缓抬起脚,嵌着铜兽首的牛皮军靴悬在孩子的头上几寸。

“谁叫你生在沈家,这都是你的命。”

将要下狠手时,却听一声虚弱猫叫。

方才还瘫软在地的狸花猫,浑身毛发被血打湿,强撑着抬头。

冲着周偏将露出尖牙,缩成杏仁状的眼瞳中竟流露出如人一般的仇恨。

周偏将不屑嗤笑一声:“小畜生,倒有些气性。”

他哈哈笑着:“毛色不错,剥来给我家孩儿做帽子不错。”

“待收拾了你家小主人,再来料理你。”

话落,他悬在沈小公子头上的那只大脚便要狠狠踩下。

却见火把光焰一晃,一个影子跃出。

快到人眼看不清。

周偏将察觉侧面有风声袭来,眼尾余光见得漆色明艳的木胎狮子扑来。

他欲要避开,但一脚抬起的姿势让他站立不稳。

身形摇晃的一瞬,颈侧一痛。

木胎狮子形状憨态可掬,狗儿大小,口中利齿缠绕黑火。

撕咬之时,祭火焚烧,既是咬人也是祭魂,常人难忍这般痛楚。

周偏将的惨嚎撕裂夜空。

鲜血自他颈侧破口滋出,还未落地便被黑火焚尽。

咬住他脖颈的木胎狮子,前爪蹬在他肩上,甩头撕咬时,咽下一块块烧成焦炭的肉块。

黑色火焰,在周偏将周身蔓延。

但与之前焚烧士兵的火焰不同,燃烧在周偏将身上的火焰并未那么猛烈地燃烧。

反而慢条斯理细火灼烧。

周偏将在黑火中挣扎,烧焦的皮肉一层层在青石地板上磨开。

焦壳底下鲜红嫩肉露出,又在滋滋作响中缓缓便焦。

美拉德反应下,烤肉焦香飘散开来。

跟随周偏将的几个亲兵,先前一直抱臂立在旁边。

乱起时他们猝不及防想上前救助。

但看清了那只黑火中的木胎狮子,便又止步。

“这是什么?庙里的木狮子活了!”

在他们惊呼时,搜查沈家的士兵们也都遭遇了这样的变故。

四处都是惊呼之声,惨叫哀嚎纠缠在一块,响彻天地。

“滚开!”

一个甲士挥动火把想要逼退面前的木胎狮子。

这木胎狮子口中衔着只焦炭状的断手。

一边咀嚼一边靠近。

最终在这士兵绝望的注视下,猛然扑上。

那缠绕黑火的利齿,成为士兵身为人时,最后的记忆。

那只木胎狮子叼住他烧焦的心脏,他手中落下的火把咕噜噜滚了两圈。

桐油火把火焰摇晃数下,滚到墙边正好点燃了屋中垂下的青布帐。

青布帐子迅速燃烧,火焰蔓延至屋顶。

红色火光冲天而起,与黑火交相舞动。

后院之中,已经无人。

一阵阵嚓嚓的咀嚼声中,唯有周偏将还在嚎叫。

血丝爬满他的眼珠,身上铠甲都化成铁水的。

几乎烧成骨架子的他,竟还活着。

他几次以头撞地,只想求个速死。

可纵撞得前额塌陷,他还是那么清晰感觉到无比的痛楚。

在这极致折磨中,他听见一个脚步声不急不缓走来。

“杀,杀了我,求你。”

哀嚎着求死的人,仿佛一条狗。

他额头触地,爬到来人脚下。

抬头,却见来人满头乌发披散,近乎魔性的俊美脸庞半掩黑焰后。

“救……”

形如骷髅的周偏将,骨头都亮起火炭焚烧似的亮红。

被他寄予希望的人,却举步走到沈夫人面前,看也没有看他。

希望再到绝望。

他再次哀嚎出声。

在这声响中,沈晏立在沈夫人身侧,紧紧合上双目。

两息之后,他才又睁开眼睛。

转向另一个方向,将地上的沈小公子抱起。

一息尚存的小孩满头是血,却倔强地不肯昏睡过去。

他睁大了眼睛去看周偏将。

面对这常人惊诧的场景,年幼的孩子却一点不害怕。

一直看着周偏将被黑火焚尽,他才猛蜷缩起身体,发出一声绝路幼兽似的呜咽。

黑火自沈晏脚下蔓延开,如活物般,覆上沈夫人以及已睁着眼睛死去的狸花猫。

几乎是眨眼间尸骸一塌,消失不见。

沈晏抱着沈小公子,一步一步走出沈家。

他走得很慢,行至堂屋时,黑火再焚。

几具亲人尸骸,连同着堂屋孝义传芳的牌匾全部在黑火中化为青烟。

……

赵鲤立于山上,看见整个村落燃起熊熊大火。

南都王灭口指令下,帐下军士半数涌入村子。

杀戮、惨叫、甲叶碰撞的金属声。

赵鲤心像是插入了一根锈钉子,跳一下都疼。

她朝着村子疾冲去,正撞上南都王布置在外围的军队。

赵鲤扎入军阵,佩刀左劈右砍,夺过一根长矛,将一个挡路的敌人钉在地上。

她一直联系小纸人,呼喊着沈晏的名字。

越来越多的军士向着赵鲤处集结,纸人处久久没有应答。

血从她衣摆滴落,阻路的军卒蚂蚁一般源源不断赶到。

有人呼喊,保护王爷还是有刺客,赵鲤已经听不清了。

她耳边嗡嗡作响,麻木的感觉从后脑向着全身蔓延。

杀了多少人?

十数、百数,还是千数?

赵鲤记不得了。

就是挥刀的动作都变得有些迟缓。

终砍杀至村口那株树下时,又有军士疾呼:“她累了,快,快上!”

赵鲤架刀支住了一柄砍下的长戈,却被从旁递来的刀狠砍在后背。

贯穿背部的伤,赵鲤并不觉得疼,只回身一刀将身后那人脑袋剁成了两半。

她的凶悍,让周围士兵生畏。

便是浑身浴血,依旧无人敢上前。

森然刀尖像是荆棘,将赵鲤包围。

赵鲤抿了一下嘴唇,待要再突围时。

黑火如蛇贴地而来。

怀抱着沈小公子的沈晏一步步前行。

一滴滴血顺着他衣摆滴落,洒满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