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小小的绿芽。

和地窖中别的东西不一样。

在这已经习惯的恶臭中,带着淡淡湿润的生草气味。

被铁索锁住的女人,减少了尖叫次数,珍惜地环抱着这根细芽。

从地窖抛下来的食物很少。

少得只够勉强维持最基本的生存。

随时处于饥饿中的疯妇,将能寻到的一切东西塞进嘴里。

唯独这根稚嫩的芽。

她极干瘦,像是一条守护珍宝的蛇,屈身将这小芽护住。

时间渐渐过去,小芽渐渐长大。

继续生长下去,或有一日能顶破这地窖。

冲破黑暗。

从破口露出蓝天白云,吹进新鲜的风。

时间渐渐推移。

顾远曾来这地窖中打扫。

衣不蔽体,满身粪秽的盲女已与野兽无异。

当顾远试图靠近时,疯癫的女人便不顾一切地攻击他。

一次两次,顾远便也不想再管。

他比他爹顾长卫好一点——站在地窖口丢下来的食物要多点,有时带着不知名的肉。

谁也不会知道,蜷缩在黑暗中的疯妇,藏着一个小小秘密。

许是因为生在地窖中,这株人木的嫩苗,枝干并不挺拔,反倒生得藤蔓模样。

疯掉的盲女,日日将脸贴在树干上才得安眠。

这种习惯,持续到死亡降临。

她当然会死啊,常年不见天日,日复一日的饥饿。

死亡是必然。

顾远几日听不见地窖的喊声,下来看时,瞧见的便是躺在蛆虫里的死人。

那根捆人的铁链,已经因饥瘦松垮。

可到死,疯掉的妇人都没有挣脱开。

顾远曾想下来背尸,但地窖里实在太臭。

最终,他从地窖口抛洒下花泥,就这样将地窖填平了一层。

……

玄泽一边说着,一边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他的眼睛能派上极大用场,但也带来一些后遗症。

感同身受地目睹,远比卷宗上两行公文要有感染力。

他吸着鼻子,指向一处:“那个女人,就躺在那。”

脚腕上还锁着铁链子。

玄泽抬袖抹了一把脸,手又在虚空拨弄了一下,捕捉到最后一个片段。

人木生长在这地窖。

与疯妇的尸体融合在了一块,它改变了生长姿态,藤蔓一般爬满黑暗。

因村中闹诡异,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顾远,进到地窖。

地窖门打开,光束照下来。

顾远终于看见这株奇花。

他先是惊愕,随后双眼发亮地狂喜发笑——这株奇木,在馥县定能卖出好价钱。

接着,顾远瞧见人木上的花朵舒展花瓣开放。

白脸长眼的女人脸,微笑着露了出来。

笑着笑着,坠下枝蔓,落地生芽。

顾远有了一个媳妇。

一个双眼空洞洞,瞧不见他有多窝囊狼狈的媳妇。

可人都是既要又要还要。

村人嘲笑这盲眼媳妇,笑了几回,顾远不敢对外人撒火,将碗砸向了盲妻的额头。

人首花生出的‘人’脆弱得很,声都没出便躺倒下去。

顾远将‘尸体’丢进了地窖。

没几日,他又有了一模一样的,越发肆无忌惮。

玄泽捂着脑袋。

在‘看’时,他经历了无数次死亡。

若不是赵鲤的长刀震煞,说不得已经随着一次次死去,身上生出些异变。

赵鲤一直观察着他的脸色。

忽而探手捏住他的手肘:“可以停了!”

玄泽已经到了极限,再看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赵鲤手劲大,捏得玄泽手骨生疼。

他脸色惨白,猛地从那些残留的画面中抽身。

他扶着身后的梯子,深吸一口气,致谢道:“多谢赵千户。”

赵鲤赞许地点了点头:“表现很好!”

至少毅力这一关,合格了!

突得了夸赞,玄泽抿着唇有些害羞。

缓了口气他问道:“赵千户,此种情况该如何处置?”

一个声音插嘴道:“把地窖掘开,挖出尸首焚烧。”

却是魏世在说话。

他在上边把风,也顺便看住地窖门,免得出现后路被堵之类的事件。

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把风同时,竖着耳朵在听。

这时才忍不住插嘴。

赵鲤抬头看他:“理论上没错。”

“就是粗暴了点!”

或许,她们可以用更温和一些的处理办法。

比如通灵。

“或可试试问米通灵。”赵鲤道。

能被她的杀生刃震慑,地窖中的东西并不算可怕。

从玄泽的描述看,赵鲤对地窖中疯妇的执念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艺高人胆大,提出一个方案。

魏世看着下边黑黢黢的地窖,默默一抖缩回脑袋:“诸事不顺,多灾多难。”

“诸事不顺,多灾多难。”

他的碎碎念被赵鲤听见。

赵鲤不由嘴角一抽,她已经知道了这货乌鸦嘴属性。

但是这话说得是真他大爷的晦气,赵鲤忍不住想上去抽他。

嘶了一声,到底忍住。

从地窖爬出,白了魏世两眼,自坐在顾家的井台边,点亮了小信使的灯笼。

小信使应召而来,慢慢从水井中探出脑袋。

赵鲤仔细一看,直呼好家伙。

两日不见小家伙又换新裙子不说,还带上了小金项圈。

手腕上一小圈花苞串的手串,抬手跟赵鲤显摆。

赵鲤忍不住笑着摸了摸它脑门:“真漂亮!”

小信使四瓣嘴快活开合两下,接着回到井水中,去为赵鲤寻找问米的材料。

比起沈白沈小花两个,小信使属于高级街溜子。

哪里能找到材料,它最熟。

问米所需材料不复杂,白蜡,黄纸,一竹筒和一小袋白米。

寻常问米需黑猫血之类极阴材料,但赵鲤有更好的东西代替——阴差的马头铃。

极阴的马头铃一响,敢不来的应该没有几个。

准备停当,赵鲤带着材料下到地窖之中。

有马头铃,她不需挑什么时辰,黄纸上写下调查到的盲女姓名和生卒年。

赵鲤未收起镇煞长刀,直接命玄泽灭了火把。

地窖门关着,只余一对白蜡的光亮。

赵鲤半蹲,一手摇动阴差的马头铃。

霎时间,白蜡焰光一晃,登时变成一片惨绿。

随着一阵恶臭,一双生着黄黑厚甲的手,缓缓爬到了烛光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