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农所居住的南福乡,就在江州县城南面。

村中百姓多以桑植为生,是十分典型的南方村落。

若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南福村中出了大人物。

倒退五十年,村民多半会嘲笑村子南边的孙家穷得卖儿子,将幺儿送入宫中做了阉人狗奴。

但风水轮流转,孙农重回家乡时,是知府亲自来送。

在南福村南边,靠近西常山,水草丰美风景最好的地段,一栋占地极广的大宅建起。

村中百姓羡慕嫉妒,远远立在山坡上,看一眼那占据了大半山脊的大宅都觉得日子有盼头。

在孙宅旁,有一栋建筑群。

处于孙宅与村子之间。

既不像孙宅那般避世清净,也不太靠近村子的烦扰。

这处建筑群,用料十分扎实,都是上等的青砖石瓦。

一切都以实用为主,绝不过度奢华。

这里,就是善人孙农在回乡后修建的一处善堂。

里边专门收容各种孤儿。

清晨,山间得得马蹄声,打破了村子的寂静。

田间忙碌的农人,抬头看向跑马之人。

骑在马上的汉子衣摆上,还沾着山间的露水,远见田中的农人,放慢了马速,抬手问好道:“阿叔。”

裤腿挽了半截的农夫背佝偻,听见打招呼,强自扯了扯嘴角:“阿元许久未来了。”

孙元一身常服,骑在马上。

有了人面果泥的帮助,他脸上手上的之肿胀都完全恢复了。

只是偶尔耳鸣头晕,还能证明赵鲤清醒技能的威力。

孙元也在南福村的慈育院长大,跟村中百姓都熟识没架子。

他笑而答道:“公务繁忙,是许久没来了。”

孙元倒是态度有礼,但农人似乎很忙,弓腰侍弄田地没空与他闲话一般。

气氛有些尴尬的说了两句话,孙元驾马离开。

离开前,佝着腰的农人直起身子,看向他的背影。

见孙元的马鞍后,挂着硕大的包裹。

农人神情微动,终是喊了一声:“阿元,有空多回来看看。”

这一声提点,完全就像是在提醒后辈常回家。

但孙元回首,只看见了农人脸上近乎冷漠地脸。

“多看看孩子们,莫要疏忽了。”

晒成黑褐色,脸上满是沟壑的老农,说话时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孙元的心,直往下沉,笑道:“好!”

扯动缰绳,调转马头。

他脸上的笑容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复杂的凝重。

不安,自责,猜疑……

这些情绪,在到达慈育院门前时,达到了顶峰。

孙元是个十分节制的人,幼年时家乡大坝垮塌,他失去了一切。

因此即便借着孙农的关系,当上一方百户。

他还是十分清廉,节省到近乎禁欲。

月饷全都会送到慈育院中。

看起来堂堂百户风光得紧,其实官服底下里衣都是层摞层的补丁。

他偶尔来这,会从牙缝中省些钱,给孩子们买糖条果子打牙祭。

往常,只要听见马蹄声,慈育院中孩子,就迫不及待跑来门前等待。

然后吵吵嚷嚷簇拥着孙元分糖条。

如今等着孙元的,却只有紧闭的大门和一片死寂。

孙元攥紧了缰绳,片刻才翻身下马。

拴马后,来到门前。

双手按住门扉,试探着一推。

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片寂静中,这开门之声,十分明显。

孙元提着买来的糖条,踏进院子,一个巴掌大的纸人,悄悄从他衣襟探出头来。

孙元手中提着糖条,右手按住了刀柄。

缓缓往里走,绕过前院,就是一惊。

慈育院中庭修得宽广,为了给静不下来的孩童们活动玩耍的空间。

孩子多了,难免杂乱。

但现在,这中庭却是打扫得一尘不染。

一个年约六七岁的孩子,背对孙元,趴在地上,头一动一动,不知是玩什么。

看见这孩子,认出是慈育院中的孩子,叫孙虎。

孙元长出一口气,大步走去,正想给他看手中糖条。

不料,靴子踩到了血迹。

孙元一震,急弯腰查看。

只见这叫孙虎的男孩哪里是在玩,他小狗一样趴在地上,伸出舌头。

舌尖在青石板上滑动。

并不是地板上有什么好吃的,孩子嘴馋。

他是在用舌尖,在青石板上写字。

舔写的时间太长,舌尖破开缺了块肉,鲜血流了一地。

借着殷红血迹,孙元瞧见这孩子用破掉的舌尖写了一个个孙字。

娇嫩的舌尖,磨砺在石板上,痛苦可想而知。

孙元想也没想的,将趴在地上的孙虎一把抱起。

孙虎舌尖缺了指甲盖那么大一块肉,却一点没哭。

被孙元抱起,他露出极度恐惧的神情,想要挣扎着下地。

但看清孙元的脸,他抿着满是血的舌尖,紧紧抱住了孙元的脖子,小声呜咽。

孙元只含含糊糊听他说什么罚抄。

此时的孙元,早已悔怒交加,紧紧抱着怀中孩童,便要寻人问个清楚。

一转身,便听一个声音叫道:“孙百户。”

富态的老妇,唇角下垂,是这慈育院的教养老嬷。

见孙元抱住孙虎,她不悦道:“孙百户太宠溺这些孩子。”

“还不将他放下,继续罚抄?”

孙元有一瞬,觉得自己听错:“罚抄?”

他不过是监巡大堤三月,怎么不知叫孩子狗一样趴在地上用舌写字,叫罚抄?

见孙元怒极,老嬷冷哼一声:“这是孙老爷的命令。”

“慈育院中孩子成日玩耍,实在不像个样。”

“至少,该学会写恩人的名字。”

这孤寡老嬷口中的孙老爷,便是孙农。

孙元一僵,浑身血液都凝结,他的义父果然变了。

见孙元不答话,老嬷得意,还想叫他将孩子放下。

孙元咬着牙关,大步走向了后院。

慈育院的孩童们,排排坐着。

一个细眉长眼的男人,正负手像夫子一般教授着下面的孩童‘知识’和‘规矩’

“夜里要乖乖睡觉,不可离开房间。”

“要时时刻刻,记得孙老爷的恩德。”

光斜斜地照在这个男人的脸上,他眯起三角眼:“要懂得珍惜现在的日子,还时刻准备着……”

“作出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