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望火楼往下看,夜幕中的里坊全没有白日的热闹。

江州府是大景重要的织造地。

这处名为锦花坊的坊市,规模极大,官设私营的织造坊,密集集中。

夜色笼罩下,这片影影绰绰的里坊,好似一只伏着的巨大怪物。

吞下大量丝织棉材料,吐出大量精美的缎子。

这里汇聚的财富,估计就是隆庆帝都得眼馋。

财富之下的黑暗,实在难以想象。

赵鲤按着栏杆,试图将白日发现的线索,全部串联起来。

正在此时,却听一个值夜的潜火卒来报,宫战来了。

赵鲤叫宫战来,本只是需要他查些事帮把手。

但看见一身喇唬打扮,借着夜色伪装而来的宫战,她就意识到事情将有大变故。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赵鲤她们汇集到摆着狴犴像的小屋中。

郑连捧着碗,一看宫战的打扮,心里咯噔一下。

嘴里像是被人填了一把黄连。

来事了,还是大事。

郑连检查了屋里,绢娘乖觉,主动道:“我盯着些。”

言罢,她垂下的袖中簌簌作响。

一些在夜里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细丝,顺着屋子的缝隙,将这间小阁楼完全笼罩其中。

稍有动静,绢娘的蛛丝就能第一时间发现。

这时,宫战才苦着脸:“赵千户,只怕有麻烦了。”

宫战三言两语将酒席上,黄明堂的话复述完毕。

说道黄明堂那一句孙公公不要加税时。

现场人除了懵懂的绢娘,都是一怔。

尤其郑连,脸色灰暗得像是被人在裆上踢了一脚。

宫战不明白他脸色怎么那么差,小心问道:“怎么了?”

难道那火灾有什么牵扯?

赵鲤有些抓狂。

她就知道,来江州的路上那些风平浪静都是假象。

果然有大的在后面等着她!

头疼的抓了一把头发。

“请问……”

严焱简直快哭出来,她弱弱的举起手:“请问我现在走来得及吗?这位大人说的孙公公,是我想的那个孙公公吗?”

天可怜见,她一生行善积德,好容易混上小官有自己的产业。

就遇上这样的倒霉事。

严焱手哆嗦,小声道:“我出了门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赵鲤有些愧疚的看了她一眼,无情的打破了她的幻想:“现在走,也不太可能了。”

严焱踩进了这摊浑水,对上那个幕后截杀祭祀的人。

只凭阿水,严焱不太可能全身而退。

闻言,严焱丧气垂下脸。

在场只有绢娘一脸迷茫:“孙公公?”

“可是江州制造司务孙农孙公公?”

她有些不解道:“可是孙公公是好人啊。”

绢娘除开种族不同,她的认知与江州百姓的认知是一致的。

在大景咒骂太监憎恶阉党的大环境下,有一个人格外显眼。

在百姓眼中,这个太监是好人。

此人便是江州织造司的孙公公。

这位孙公公十分有名望,且受两代帝王信赖。

难得的是,在阉党和文人撕成乌眼鸡的时候,他依旧是众人眼中的好人。

便是现在权倾朝野的沈之行,刚开始时也只是孙公公手下一个太监。

后来沈之行坐大,与孙农数次交锋取而代之,两人也是点到即止,有些相互尊重的意味。

孙农虽落败,但无人落井下石。

他年过六旬,想要归家安度晚年,皇帝也极体面的给了他一个江州织造司的差事。

江州富庶,织造司地位比不上京中,却闲适安逸,尊贵富足。

到了江州,孙农挂着织造司的名头,却几乎不管事,隐居乡下老家。

在家乡广建善堂,修桥铺路。

水患严重,掏了自己攒下的棺材本赈济灾民。

并且曾上书隆庆帝,奏请减税。

在沈家叔侄恶行传遍天下时,孙农这些行为,便对比得如白莲般纯善。

绢娘蹙眉不知道为什么赵鲤她们那么慎重。

她做人没两年,只比阿水大一岁,哪晓得人类的弯弯绕绕。

只道:“孙公公还出资修建了杭堤呢!”

这年头,出钱修桥铺路在百姓眼里,就是善人。

赵鲤长叹了口气。

“就是这样,才更麻烦。”

孙公公为人称道的行为中,被百官赞颂的一项是在水患那一年,上奏陛下,体恤百姓,请免当年织户税务。

现在,黄明堂醉言却道,孙公公不要加税。

赵鲤倒是希望黄明堂只是猫尿喝多在胡说八道,但白日那场火灾实在让人不敢忽视。

还有……

联想那场对多子鬼母的祭祀,赵鲤猛地攥紧拳头。

严焱似乎意识到自己上了贼船下不去,颤巍巍举手道:“几位,你们知道江州靖宁卫百户孙元是孙公公义子的吧?”

靖宁卫极可能有内鬼,你们知道的吧?

严焱没直说,但期盼的小眼神不容忽视。

宫战点了点头:“知道!”

不知道,他今日也不会费力伪装前来了。

严焱的发言,让赵鲤留意到她,问道:“阿焱,江州城税赋可有什么新举措?”

她抱着些希望问严焱。

但严焱哪晓得这些,正要摇头,一个粗粝的声音道:“我……或许知道。”

宫战和郑连一惊,循声找去。

却见一个胖乎乎的雾气团子,缓缓凝聚。

灰白雾气绒毛一样轻动,目测手感极佳。

一双水汪汪蓝眼睛,就是郑连看了都心一软。

心想这是什么珍奇异兽,若是送进宫里去,陛下不得撸秃。

只是下一秒,珍兽小可爱滤镜打破,郑连和宫战听见这玩意用抠脚大汉的声音说道:“阿焱值夜时,我便出去玩。”

“织造司一个官吏,娶了一个貌美小妾,那日正搂着小妾温存闲话,叫我听到了些东西。”

宫战本能地觉得不对劲。

这玩意去玩,听见人家和小妾温存……

它是去玩什么?

发现盲点的宫战,终是没问出口。

阿水道:“那不济事的小官,对身娇体软的小妾说,宫中有人要过生辰,皇子还要大婚,贵人指定要什么缎,织造司岁造不及。”

重点错误的阿水费力思考着:“还说,什么今年要加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