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鸿鹄
汉十二年,刘邦坐在神仙华殿之中,看镜中的自己,双鬓花白,眼眸混沌,已经垂垂老矣。
我这一生,得到过什么,失去过什么?他问自己。万世基业,如画江山,似花美眷,他都拥有了。为什么临到老了,还是意难平?
“陛下,”纤腰楚袖的戚懿来到自己身后,抱着他的肩抽噎,一双眸儿含着泪光,娇软柔媚,美丽掬人之心。
刘邦亲了亲她的颊,“放弃吧,戚懿。”
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朕何尝不知道盈儿是个好孩子?可是阿父,人的心,本来就是长的偏的。朕少时顽劣,总是不住的给你和母亲惹麻烦,你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是到头来,最心疼的孩子,还是朕。
人生命里总有那么一到两个人,想将最好的捧给他(她),最贵的捧给他(她)。那一年,我往咸阳,瞧见始皇帝经过面前的车驾,百人开道,驷马俪篷,华贵肃静而威风八面,“大丈夫当如是啊。”小小的陈胜吴广都能够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况我刘三乎?
昔年丰沛亭间的刘三成了天下人仰望的皇帝了,做了皇帝以后呢?还不当是想如何便如何?戚懿那么娇,那么美,如意那么小,那么纯,我也想,将他们掬在手心里。我知道,戚懿不够聪明,戚懿爱使小性子,戚懿有她的盘算,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做皇帝的女人。只要够美,够真就可以了,我很爱昔年定陶那个在原野间羞羞怯怯唱着《上灵》的少女,她穿着我送给她地华裳,在我为她搭建的神仙中慢慢的长大了,妖艳而又天真,举手投足尽是风情。
昔日那个羞羞怯怯的少女不见了。汉宫里多了一个戚夫人。她为我生了一个儿子,我为他取名如意。如意初出生的时候,粉粉嫩嫩的可爱,他跌跌撞撞的跑过来,抱着我地脚奶声奶气的叫爹爹。
我盼他,万事如意。
如意渐渐长大,喜怒哀乐鲜活而又分明。如意。你想要什么呢?如意没有答。可是男孩子,都是想要功名江山的,父皇有万里江山,愿留于你。如意很聪明,无论什么学问,一学就会,只是年纪尚小,没有长性;如意不知世事,发起脾气来也曾仗死过几个宫人,男孩子么。怎么能怕见血?父皇的万里江山,可不就是这么一路杀出来的?
盈儿他不像我,其实他也不像他的母亲。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像着谁。他的父亲不信仁义,他地母亲心思狠决,却偏偏养出来这么一个良善仁义的儿子。
良善有什么用?仁义有什么用?但凡刘三是个良善仁义的人,早在那秦末乱世之中默默无闻的死去,如何还有如今这个天下至尊的皇帝?满朝的文武百官。又有哪个是吃素的?你若没有一点手段,如何能弹压的住他们?如果将大汉比作一驾驷马拉着的马车,皇帝就是那驾车的车夫,朕费尽千般心机,才勉强驾驭住这些傲诞惊马。若由慈弱如盈儿来驾,可不正要客反侵主,车毁人亡。
时光流逝中,朕慢慢老去,朕满心欢喜地看着如意慢慢长大,却忽略了在朕不曾见的地方,盈儿也渐渐长大了。
战场是最优胜劣汰的地方。也是最能让人成长的地方。十六岁的盈儿亲自向朕请命披挂上阵,历时三月。最终击溃英布。利剑微微出鞘,就再也掩不住锋芒,雏凤引颈长鸣,其声清越胜于老凤。
骑着战马回到长安的盈儿,朕瞧着,终于有了一个男人的担当。为什么会这样?朕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某一刹那,拍着大腿明白了,
那个一直被朕嫌弃着的盈儿,朕对他地印象,一直停留在汉二年那年。
那一年,夏侯婴架着马车在茕阳大道上逃逸,后面的追兵铁骑踏踏的追过来,朕惊慌失措,欲推满华和盈儿下车
----儿子虽然重要,但若老子都没了,还要儿子干什么?盈儿显然吓坏了,他被满华抱在怀里,懵懵的不知所措。==
那时候老子就恼了,妈的,老子地儿子,老子要推你下马车,你连指着老子的鼻子骂一句的胆子都没有。
虽然那时候他若真闹了老子也会嫌心烦,甚至踹他一脚,但是他连哭都不得哭一哭,老子心里又隐隐憋气。
最后一双儿女辗转得回,相对的时候偶尔客气的很,可是心里,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他怎么样,在朕心中,都忘不了马车上那惊惧不知所措的眼睛。
朕并不想面对那双眼睛。
而朕坐于安逸长乐宫中,恍惚听着他带回的金戈铁马之声,忽然开始觉得,朕渐渐苍老了。
盈儿蜕变成一个男人地时候,如意还只是一个孩子。
盈儿威信日增,朕要如何才能实现对戚懿地承诺,换易储位?
吕家不答应,留侯不答应,孙叔通不答应,周昌不答应,盈儿在殿下抬眸望着朕,他的眼光告诉朕,他也不答应。
偌大一片汉土,除了朕捧在手心地戚懿,竟没有一个人答应朕废黜盈儿,改立如意。
那日里,朕于长乐宫设宴,宴请群臣。盈儿携人入宴,朕问他,他身后的四位白发皓首的老人是什么人。
盈儿笑着说,“是商山四皓。东园公……”
朕吃了一惊,召此四人来问,“昔日朕起事时,登记后,都曾遣人去请四位贤人出山助朕,四位皆推之老朽不肯出山,如何如今却肯效忠太子?”
东园公唐秉不卑不亢的禀道。“陛下惯轻儒生,而太子礼贤下士。故效于太子也。”
朕喝了一杯酒,然后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戚懿察觉到朕的情绪,捧着卮酒,小心翼翼的看着朕。她地手纤纤,她的肌肤是好看的微蜜色。发如流云,一双眸子淡**春光,潋滟生波。朕掬起了她的发,指着那四个老人的背影与她道,“瞧见了么,那就是太子的羽翼。太子羽翼已成,已不是朕可以随意撼动的了。”
“不过是四个糟老头儿。”戚懿她不懂。她只以为朕在和她说笑,嗔道,“哪有那么严重?”
“是啊。”朕感慨,“他们不过是四个老头儿,可是这四个老头儿背后,站着朝堂上地大臣和天下的民心。”
戚懿伏在朕膝上哀哀痛哭,一双眸子又是怨,又是怜,“陛下不是皇帝么?为什么,做皇帝的。连立哪个儿子做太子都做不了主?”
“是啊,戚懿。”朕苦笑,“朕是皇帝,可是皇帝也不是什么事情都由得了自己做主的。朕立的是太子,而百官,挑的是他们未来的主上。而天下百姓,挑地是日后的皇帝。”而如意和你,在他们眼中。不合格。
“懿儿啊,”朕意兴阑珊,叹道,“你为朕再跳支舞吧。来,朕为你来唱歌。”
朕的兴致很好。亲自为她击筑,大声唱起了歌:
“鸿鹊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己就,横绝四海。”
朕的鸿鹄。
鸿鹄是一种有着惊天志向的鸟,它终年高飞于苍穹之上,不与燕雀之辈多做纠缠。
“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增缴。尚安所施。”
歌是楚歌。声有有遏云之势,从神仙殿传出。缭绕于天际之间。
盈儿他是鸿鹄,是朕之子,朕若所托江山得人,才可与故后俯瞰万里江山无愧。可是朕的戚懿,朕的如意,朕的娇妾稚儿,朕能将他们托给谁呢?
戚懿在朕嘹亮的歌声中跳起了舞。这一生中,朕再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戚姬。那一日,她站在神仙殿上,衣一身翡翠汪地绿,满头翠翘随风招摇。
她跳的是折腰。
你见过折腰么?
她长长的广袖拂在额前,翩跹如缤纷的蝶,迟迟不肯拣了寒枝歇息;她如柳枝一般不盈一握的腰肢,如风摆柳一般蘧然下折,将折未折的一段腰。
白玳瑁铺着的殿堂映衬出她的舞步,轻盈如一段春山。翠绿地蝴蝶儿展开了她的羽翼,一扇,再一合,再一扇,半颊流芳是她的红痕,她的哀伤绝望和恐惧不安,追不回的是过去地好时光。
朕与她曾共有的好时光。
每年岁首,冬十月半共入灵女庙。以豚忝祭乐神,相望吹笛击筑,调笑时光,歌上灵之曲既而相与连臂踏地为节,歌赤凤凰来,碧梧桐以备,宁无不来?七月七日临百子池,令满宫乐人于池边共作于阗乐,曲调奇异而柔媚,熙攘秋色,乐毕,以五色缕相羁,谓爱时时世世相连;八月四日出雕房,于北户竹下围棋,约定胜者终年有福,负者终年疾病,取丝缕绾于手,共祷于北辰星光之下,祈求上天赐予长命百岁,免去灾病死亡;九月九日重阳登高,佩茱萸花,食蓬饵,饮菊华之酒;正月上辰出池边盥濯,食蓬饵以祓妖邪,可令终岁无疾;三月上巳张乐于流水,祈福来年,年年有来年,岁岁有来岁。
朕闭了目不忍再看,折腰舞妖美,但充满着不祥的意味,朕已老去,朕从这不祥的妖舞之中,已经看到了戚姬的结局。
朕不想见这样的结局。
面前这一个,是朕这辈子唯一一个真心宠过的女子。
朕睁开眼,问戚懿,“懿儿啊,你可愿为朕陪葬?”
戚懿怔怔地望着朕,微微瑟缩。
她还那么年轻,朕却已垂垂老矣;她还有她心爱地儿子,朕却共有皇子八人;她还不想死去,朕却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朕苦笑着摇摇头。
护不住啊。
朕地傻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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