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郦邑

张嫣绕出前庭的时候,刘盈正在与商山四老告别,“盈不得在此久留,今日便返长安,四位先生可略于商山盘桓收拾,三日后,盈当遣人来接。”

四人俱稽首道,“诺。”

刘盈回过头来,看到站在当庭处的张嫣,唇角略翘的一翘,立时板起,轻斥道,“嬉闹够了,回去看母后和姐夫怎么拾掇你。”

她哪里怕得他这只纸老虎,拉着他的手软软道,“舅舅,得遇良臣是喜事,不可以还跟阿嫣置气的。”

童言童语听在商山四皓的耳中极为受用,唐秉笑道,“太子倒不必急着训张娘子,可知我等四人为什么最后决定效忠于太子?”

刘盈拱手,“还请先生赐教。”

“因为太子是谦谦君子。”唐秉正色道,“如今大汉天下初定,需要的不是霸主而是仁君。旁人眼中也许太子庸温不及陛下,但我等看来其实不然。太子言辞有质心存纯恤,这是仁;不以势逼人而待我意向,这是稳。进退有仪尊师敬道,这是敬。张娘子三番两次打扰而太子始终耐心以待,这是度。但得有仁义之念,敬才之心,沉稳之意,容人之度,天下何愁不能垂拱而治?”

张嫣听得目瞪口呆,这才知道所谓高人,都有能将原本很简单的事情用很复杂的理论重新诠释的本事。商山四皓最后始终会出山襄助刘盈,这她一开始就知道,所以真的真的没有什么打算帮助刘盈的想法,只当这是纯粹一场郊外散心,从长安逼仄的空气中逃出来。

但是——

就这样调皮捣蛋也能帮到刘盈?

大神,张嫣无语问苍天,您这金手指开的?

一旁,刘盈低首道,“谨受教。”

辞别了商山四皓并景娘后,张嫣坐在回程的马车上,趴在帘子下看车外的风景,眼波回旋,“舅舅,我说我今趟儿来帮的上你的忙吧?”

“是。”刘盈无奈道,“阿嫣大小姐,你要我谢你什么?”

“我想要——咦,”张嫣正想着还有什么自己想要的,然后,“这条路好像不是我们来的时候走的路啊?”

她虽并不在意来时两路风景,却依稀记得一路坦途,而此时马车却上了一道斜坡。

说话间,马车拐上了另一条路,前面停了一辆大车,长骝在车前等候,拜道,“殿下。”

“是啊,”刘盈携张嫣换车,笑道,“舅舅打算把你给卖掉,怕不怕?”

“好啊。”她嗤笑回道,“你要找个买的起我的人哦?”

“哈。”

车行平稳,不过小半日日程,就到了郦邑城外,刘盈忽然道,“停车。”马车停下,惯力让张嫣惊醒,忙揉着眼睛道,“到了么?”

刘盈笑笑下车,站在田垄之上。面前阡陌纵横,是大片黧黑的土地。之中站着一个中年农民,穿着粗布衣裳,弯腰用铁锄犁田,裳摆之上满是泥泞。

“嗳,”张嫣跟着跳下来,伴到刘盈身边,好奇道,“舅舅,一个种田的有什么好看的?我饿了啦。”

声响惊动了田中耕作之人,他起身,回过头来,手搭凉棚向这边张望,见了刘盈,面上泛起大大的笑容,挥手喊道,“哟,盈伢子——”

张嫣惊掉了下巴。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张嫣偷偷觑着已经换了干净衣裳走出来的中年男子,真是想不到,随便在路上撞见一个地里耕作比普通农夫还要像农夫的农夫,居然是大汉的诸侯王爷。

确切的说,是前诸侯王。

这位不带一个从人亲自背着锄犁下田耕作的中年男子,正是高帝刘邦的嫡亲兄长刘仲,太上皇刘昂育有四子,刘仲行二,昔年刘邦为乡里亭长之时,镇日不事耕作,不沾家炕,太上皇恨铁不成钢,曾斥道,“汝不如二儿远矣。”及至刘邦登基为帝,打下大汉万里江山,笑问太上皇曰,“吾今与二兄比诸如何?”乃于汉六年春正月封兄仲为代王,辖代地。

高帝八年,匈奴入侵代地,刘仲惧不能战,竟于星夜奔回雒阳,这回轮到高帝恨铁不成钢,待匈奴军退却之后,废了他的代王之位,黜为合阳侯。

失去了王位的刘仲非但并不沮丧,反而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与弟弟道,“我也觉得自个儿不适合当什么劳什子王爷,这回就好了。”拍了拍脑袋搬回老父身边,重新拾起了昔日种田的爱好,以侯爷之尊将郦邑城附近的天地占下百亩,自得其乐的耕种。妻子子女久劝,亦不肯回头。

张嫣拍掌笑道,“好厉害啊。”

视名利如浮云,不是每个人都能心无芥蒂的做到。张良在功成名就之时选择急流勇退,是害怕受到皇帝猜忌,也想为昔日君臣相得的情谊留一个退路。论境界其实不如刘仲,刘仲是真的将名缰利锁当成束缚,脱出来才松了一口气,也是真能将世人目光当做浮云,自得其乐的过着自己的日子。

也许,这样的人,才能真正的超脱凡俗觉得幸福。

“咦,”刘仲看着侄子身边的活泼稚美的张嫣,眼睛亮得一亮,讶道,“这小娘子是谁,粘你粘的这么紧,莫不是你娘为你挑的童养媳?”

刘盈与张嫣同时黑线,刘盈咳了一声,将掩口的手放下来,无奈道,“二伯,这是阿嫣。我阿姐的女儿。”

张嫣也嗔道,“伯公你为老不尊,瞎说什么呀。”

“啊,”刘仲唤了一声,怔怔望着张嫣,眼神略略惘然,良久方笑道,“满华的女儿,也有这么大了啊。”

“我分明还记得,”他笑着比了比腰,“她才这么点高,嗯,现在也是长公主了。——嘿,公主,真是想不到,我老刘家这代里还能出个公主。”

刘盈微微一笑,“二伯,你还不习惯你的合阳侯身份啊?”

“怎么能习惯?”刘仲苦涩笑道,“每日里我背了犁从村子里过下田的时候,觉得各种奇异的眼光都能够盯死我。他们都再说,你一个侯爷还下什么田啊,装模作样的。盈伢子,”他回头,小心翼翼的望着刘盈,“二伯窝在这儿种田,是不是真的让你和你爹丢人了?”

刘盈哑然失笑,“怎么会?”他迟疑了一下,措辞道,“父皇——爹爹打下这江山,不就是为了家里人舒服度日。二伯嫌当代王肩上担子重,阿爹就遂你的意,转封你为侯。你愿意来郦邑,代爹爹尽孝于祖父膝下,爹爹只有感激还来不及的,哪有容人说你不是的?”

“是么?”刘仲笑的开怀。

“怎么不是呢?”张嫣跳下田去,抓了一把关中黑土捧在手中,笑道,“伯公是侯爷么,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什么理儿规定堂堂一个侯爷,连想做什么都不能自己做主了?伯公,你这片地打算种什么?”

刘仲拍了拍后脑,憨厚笑道,“这儿附近的居民都种黍米,我便也打算种黍米。”

“不过话又说回来,”张嫣拍了拍手,眨眼狡黠笑道,“伯公好歹是个侯爷么,种田也要种的和人家不一样,这才有侯爷的范儿。”

“咦,”刘仲略微讶异,“自古以来,种田不就是那么个种法,还有什么可以不一样的?”

“当然可以有不一样啊。哪,”牵了牵刘仲的衣角,让他弯下腰来,“伯公你看,大家种田是为了收成,黍子成熟了讨个温饱是不是?”

“是啊。”

“伯公现在是侯爷,大可不必考虑这个问题了,是不是?”

刘仲严肃的皱眉思考,“我这个侯爷,虽然已经不是代王了,不过听说是有食邑的,应该可以吧。不过我家里还有老婆儿子……”

张嫣大恼,嗔道,“伯公你难不成害怕我皇帝阿公饿到他哥哥的老婆儿女么?”

“是啊。”刘仲拊掌,“那就成了。”

“所以,”张嫣严肃诱导道,“我们就算种田,也要用贵族的种法。”

刘仲迟疑半响,终于低下头不耻下问,“阿嫣啊,什么叫做贵族的种田法?”

“伯公你看,”张嫣咬唇偷笑,“您是谁啊,是合阳侯啊,大可不必只重一种黍米是吧。咱们将江南塞北的稻米,麦子,豆子,菽椒韭齍,各种植物一亩种一样。您不是有百亩地么,我大汉物产丰饶,定要种一个绝不重样。”

“这样么?”刘仲搔了搔头发,神情呆滞,显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还有还有,”说起这,是张嫣前世的老本行,自然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一般人家家中只有铁犁铁锄,只好一点点的自己耕田,您老谁啊,是大汉侯爷啊。阿嫣听说南方齐鲁之地有人使用牛力耕田,又快又省力,别人用得为什么我伯公用不得?回头咱们就上市场上牵两头牛去。别人家手粗又赶的忙,种子只随便洒洒,伯公你有的是时间,咱们一个一个为种子宝宝挖坑安家,细细的撒下去,您要是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出工钱请人帮忙;还有还有,别人家一亩地只种一样东西,又单调又不好看,咱们可以——”

“慢点慢点,”刘仲连忙摇手道,“阿嫣你一下子说的太多了,伯公记不住。”

张嫣转着水灵灵的眸子抿唇而笑,得意而又矜持。却被身后的刘盈扣了一下,“你就是鬼灵精。”他斥道。

“哪有?”张嫣抱怨,扑到刘仲身边抱怨道,“伯公你看,舅舅尽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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