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七九 相思(800加更)
前元七年岁首,淮南王刘长来朝,刘长是高帝刘邦最小的儿子,自幼依附吕后,与刘盈兄弟情分一直不错,此时年纪不大,尚未成亲。便住在未央宫,而不是诸侯王惯例在京的王邸。
风和日丽的一日,皇帝与淮南王一同往上林苑狩猎。甫进了上林苑的山林,刘长便欢呼一声,同他告了一声罪,策马带着从人从旁道奔驰而去。
刘盈亦沿着另一条平缓的山道前行,秋冬之际,上林苑的猎物并不丰厚,射了一些野鸡鸟兔之后,忽然瞧见前方有一只雌鹿,见了人声过来,受了惊,撒开腿向前奔跑。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雌鹿,想是刚离开父母不久,还没有学会独立求生,很有些慌不择路。刘盈策马追逐,飞云奔驰的极快,拂开低低的树枝,渐渐的追的近了,在马背上张弓搭箭欲射。却听得鹿哀鸣一声,回过头来,眼神哀怨而又祈怜。
他忽然心头剧震,控弦的手,就怎么也放不开。
梅花鹿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射箭,便动了动耳朵,撒腿向一旁丛林中奔跑而去,临去前瞥了他一眼,眸语似能言语,谢过恕命之恩。
待射到了一些野鸡野兔,以及一只大雁后,便意兴阑珊的回转,问侍卫道,“淮南王呢?”
“淮南王似乎往南去了。”
刘盈微微皱眉。上林苑南侧,多有虎豹等凶猛之物,刘长只带了几个从人深入,有些令人放心不下,便带了侍卫去寻,待走了一段路。忽听得远处传来野兽嘶吼地声音。却是刘长不知怎的惊醒了熟睡的棕熊,年少好斗与之搏斗。母熊忽然发狂,不要性命不顾疼痛的向刘长冲去,刘长虽然拔剑斫伤了它的腰腹,一时间却也目瞪口呆,竟是反应不过来。
凌空一箭射过来。稳稳的插在母熊地眼睛之中。棕熊吃痛,缓了一缓。四周侍卫拥上,先护着刘长退后,这才结果了那只棕熊。
刘长惊魂甫定,赶过来拜道,“多谢皇兄救命之恩。”
飞云长嘶一声,刘盈勒住它。放下了手中弓箭,扬眉斥道,“你身为一方诸侯。如此逞勇好武,殊为不智。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皇兄。”刘长看着他地背影,张口叫了一声,然后闭上了嘴。忽然觉得,他这个皇帝兄长,虽然今年只有二十四岁,看起来什么都好,骑在马上的背影,不知怎的,却总透出一点暮气。
阿嫣离开以后,出于一种自己也莫可名状的心理,刘盈将皇后失踪的消息压了下来,张皇后因深感之前胞弟妄为之过,退居椒房殿之中思过,并以此为由,缺席了岁首的一应庆典及祭祀场合。
长安城中依旧熙熙攘攘,很少有人知道,繁华庄重地未央宫已经失去了它的女主人。
十一月末,刘盈在未央宫中设宴,招待淮南王,刘长笑问道,“我来了这么些天,想拜见一下皇嫂。”
他地母亲是故赵王张敖家美人,汉九年高帝过赵之时,张敖将她献给高帝,后来生下了淮南王。因为这个渊源,刘长与张氏最亲善。故有此问,却见刘盈愣了一下,答道,“你皇嫂内向害羞,不喜出来见客,你便不必拜见她了。”
内向?
刘长险些被皇兄睁着眼睛说的瞎话给噎死。
皇兄是不是忘了,他好歹也算是同张嫣一同长大的,如何不知道这个和自己同大的名义上的外甥女的真性情?
可是见了皇兄面上奇异地神情,他张了张口,竟有些不敢再追问下去。
开了年,国事愈加繁忙,皇帝愈发勤勉,一切看起来都没什么不对,只有贴身伺候的韩长骝,才知晓刘盈面下为情所苦的郁郁,他并不怕刘盈迁怒,倒真地很是心疼这个年轻的皇帝,于是愈发小心伺候,这一日忽听得刘盈道,“长骝,你,去把当日遣送那批宫女出宫地黄门悄悄的叫过来。”
张皇后离宫当日的清晨,同时亦有一批年长宫女被从未央宫放还。凭着假冒宫女的身份,阿嫣拿到了她想要的籍书,然后混在这批宫女中,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未央宫。
小小的黄门仆射从来没有见过比永巷令更高的宦官,在面君的时候,吓的双腿发抖,哆嗦了好半响,才回忆言道,那一日放还宫女之时,有一个青衣宫女形色匆匆而到。然而问及相貌名讳,却是茫然不知。
宣室之中,皇帝神色莫测,叹了口气,命他退下。韩长骝随着他出来,严厉吩咐道,“不可将此事透露出去,否则,你就等着入蚕室吧。”
他再入殿,便听见皇帝轻轻的叹息声。犹豫半响,终究奉上自己调来许久的文书道,“陛下,这是先前一批放还的宫女名册,你可要看一看?”
毛笔兔毫在纸上顿了一顿,刘盈道,“放在那儿吧。”又继续书写。
冬十二月底,鲁元长公主因为思念久无消息的女儿,终于病倒在床。刘盈赐医药于宣平侯府,同时对外宣布,张皇后心系母亲回宣平侯府侍疾。宣平侯府因皇后驻跸的缘故,特意加派了一队卫尉军护卫,同时,以皇后静养的名义谢绝了一切访客的。
病榻之上,鲁元神色复杂,“陛下,你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呢?如果……”她顿了顿,“如果你真的打算就此放过阿嫣,便让椒房殿中的那位张皇后慢慢病逝,又何苦做出这样一个声势。让人以为阿嫣还好好地在家中呢。”
刘盈微笑了一下,道,“阿姐,你好好将养身体。否则,阿嫣纵然在外头,知道了也会担心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只是不愿意将阿嫣在自己生命中的痕迹全部抹去。于是宁愿欺骗自己。有时候,刘盈自己也开始怀疑,谎话说多了,也就成了事实。只要他肯去宣平侯府,就能见到阿嫣盈盈的迎出来的身影。
没有阿嫣陪伴在身边地日子,似乎一日一日如流水。并无特别声色,待到宣室殿前亦挂起了花灯。刘盈才想起来,原来已经是到了上元了。
他在极度地热闹喜庆中忽然想起去年的这一日,与阿嫣同逛安陵灯市,她坐在飞云背上,仰首去看那一盏光彩夺目的杏花灯,一瞬间的时候。神态柔和安宁,仿佛流光溢彩。
他为她吹了一夜蒹葭,那样的疯狂。这一生再也不曾有过。当时他以为人世间钝痛莫过于此了,可是。纵然心痛,阿嫣当时还是依在他的身边。如今他纵然愿意吹上一夜又一夜地蒹葭,却再也没有人在身边倾听了。
刘盈于是遣退了从人,独自一人来到未央宫中最高的一处小阁,城中一点点地灯火,将长安城照耀的恍如白昼,长安依旧繁华,他却已经没有阿嫣陪在身边。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有一瞬间刘盈想要落泪,他想,如果阿嫣现在在他身边,他忽然很想很想亲一亲她的眼角眉头。
忽听得身后有一人笑道,“皇兄。”刘长拎着酒翻进水阁,唏嘘道,“我也不爱长乐宫中的宴会,独自一人溜回来,远远的见了这儿有人,却没有料到是皇兄你。”
“不如,皇兄,你陪我喝酒吧。”
刘盈亦愿一浇心中块垒,于是应道,“好。”
兄弟二人就着月色喝酒,刘长笑道,“今儿个,太后在宴上说,我年纪也不小了。该娶正妻了。皇兄,我母亲早逝,父皇也不在了。婚事便求你和太后做主,你可千万要给我挑一个好一些的女子。”
刘盈笑问,“那八弟喜欢什么样地女子呢?”
“嗯。”刘长便被问住了,他今年十五岁,十五岁的男孩子,更喜欢的是打猎,击剑,蹴鞠那些快意飞扬地东西,而不会更多的去注目那些柔软多情地女子,一时竟答不出来刘盈的问题,于是问道,“皇兄,你喜欢怎样的女子呢?”
“我?”刘盈怔了怔。
我喜欢阿嫣。
“小皇嫂怎么样?”
刘长兴致勃勃的问语吓了刘盈一跳,几乎以为自己不经意间将心中的话给说出口了。见刘长的眼睛闪闪发亮,凑近了问自己道,“皇兄觉得小皇嫂漂亮不?”
阿嫣离开未央宫已经有四个月了,宫中知情人噤若寒蝉,不敢在提张皇后三个字。他也只是将她放在心中,夜深时静静想念。今日夜空灿烂,月华如水,他又已微醺,忽然很有一种冲动,和人谈一谈阿嫣。
他哗啦一声灌了一大口酒,方笑道,“漂亮。”
阿嫣的模样就仿佛在这个清冷的月夜,重现在心头,她有着长长的娥眉,清凌凌的一双杏核眼儿,因为嫣然笑意而微微眯起,左颊之上若隐若现的一个酒窝儿,闪闪动人。
也许,全天下还有很多的美丽女子,可是在他心中,阿嫣是最漂亮的那一个。
“我的王妃正世,家世自然不能差,不然配不起我这个淮南王身份。”刘长依旧咋咋呼呼的,“不过,皇兄,你可千万和太后说一声,让她给我择一个性情好的,可不能像吴王家那个翁主一样善妒,天底下还有那么多漂亮的美人,要是娶回家一个悍妇,那可不是自找麻烦么?”刘盈微微一笑。
阿嫣却是很爱妒忌的,她大约是觉得,我既然已经一心待你,你自然要还我这份情意。说话的样子很有些悍然,但是很可爱。
他本身对于女色并不是很看重,年少的时候,因为对母亲专横的反弹,曾经很是放纵过一阵子。如果,能够得到真心所爱的,那么放弃其它的女子,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可是,那个最爱的女子,却不是他的女子。
刘盈忽然意兴阑珊,起身训道,“你也不小了。不要尽想着要妻子怎样怎样,也好好想想你这个做丈夫的,能够为她做些什么。”
刘长诺诺的听了,心中却不解,他们适才不是说的好好的么,皇兄为何忽然发作起来?
他本来还想问问皇兄,娶了一个不仅年纪比自己小了足足八岁,论辈分还是自己外甥女的小皇嫂,究竟感觉如何?与小皇嫂在一起的时候,小皇嫂究竟是喊他舅舅,还是夫君?(咳!刘长童鞋,幸好你没来的及开口问,不然,你皇兄真的会爆滴,做人不能尽戳人家死穴。)
刘盈负手而行在未央宫中重重折折的廊庑之中,他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事情,他曾经微薄的希望,时间能够放淡他对阿嫣的想念,岁月的尘灰会让阿嫣的样子慢慢的从心里褪去。他便可不必一直一直挂念。
可是,他的心执意不肯忘记阿嫣。
它固执的将阿嫣的模样一点一点的刻下来,不时以想念来擦拭,于是历久弥新,很多年以后,再提起这个名字,她在自己心中的模样依旧清晰如昨。
他一直存了一种奢望,在生命的下一个转角处,看到阿嫣的笑靥。在那种深深的冀望中,他才明白,他到底有多么在乎张嫣。
这个取名寓意微笑的女孩,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她在他心中种下了一棵种子,不经意间,早已长成了一棵苍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