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一五四垂谈
尚冠里宣平侯府
大雨落下来之后,天气骤然转凉,已经是入秋了。
鲁元一路走入夏馨园,问房外立着的侍女道,“阿嫣还没有起身?”
荼蘼连忙拜道,“参见长公主。嗯。听动静皇后当已经醒了,只是还没有吩咐起身。”
鲁元于是点了点头,径直入内室。
夏馨园是张嫣少年时在家中所居的园子,她入宫之后,鲁元着意嘱咐过,一应洒扫晒洗,都要像阿嫣还在此居住时一样。皇后性子飞佻,偶尔总要回来走走,一定要让她随时可以入住。
每一个母亲总是希望女儿能够常常伴在身边,但是出嫁了的女儿,如果真的长时间滞留在娘家,那么做母亲的,却会更为她担心了。
“阿嫣。”她推门的时候唤了一声。
“嗯?母亲。”张嫣在榻上抬起头来,因还没有梳洗,头发不曾绾系,只披散着在双肩,眼眸中的一双黑仁大大的,晶亮可人。
“你都在家里待了三天了,怎么,”鲁元谆谆问道,“还是不肯告诉阿母到底是怎么了么?”
张嫣嫣然笑道,“也没怎么啊。只是想阿母了。陛下便答应让我回来住几天。怎么,阿母这儿不收容女儿了?那我可就可怜了,”她作势要起身,“我这就找个能收容我的地方去。”
鲁元连忙按住她,又好气又好笑,“阿母嘴拙,说不过你。”忽的叹了口气,“也是你的身份特别,陛下才容得你这般乱来,连太后也没有对你训斥。你见过哪个皇后外宿在娘家的?”
那不是因为满打满算,这大汉也才出了两个皇后么?张嫣不以为然。鲁元见她撇唇。摇了摇头,又劝道,“阿嫣,你和陛下这次因为什么争执,甚至你不惜跑回家来,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是阿娘知道,陛下从小就是心思宽仁,待人厚重的,你和他不是一般的夫妻。一直以来,陛下都是能宠着你便宠着你,能让着你便让着你。就算。就算……之后,也只有更过的,没有为难你的。那么你是不是要反思,能让他开口斥责你,你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
“阿母这是什么话?”张嫣本来还听的好好的。到这儿却忍不住一口气没翻上来,恼道,“他脾气好,就一定是我做错了么?这是什么道理?”
张嫣想起当日之事,现在还恼的可以。
关中大旱结束之后,她依旧如从前一样。在椒房殿中研书,烹食,好好的过她的日子。结果。他居然说她身为皇后,着华丽锦绣之曳地衣裙,做新奇妖容之妆容饰戴,会影响长安贵族列侯向奢之风。
他居然说她奢侈。
她为了他,整整一个夏天。椒房殿里没有用冰。已经尽了心意。
因为害怕他如同史上那般早逝,她研究食膳。在每个适合的季节,取各种珍贵食材,与岑娘共同商议做温补膳食为他补身。
是为了她自己么?
她是很喜欢鲜艳明媚的衣裳,喜欢精细的纹饰绣期,喜欢将后世带来的各种明丽雅致而当世不显的容法化用到自己的妆容中,不过是为了让他看了更喜欢一些,所谓“女为悦己者容”,这么点小心思,他懂不了么?
日子是自己在过,她是他的皇后,又不是长安郊外的流民,身受十城供养,更有家族商业进奉,不缺银钱,难道连花在自己身上都不成?
刘盈是坏人。
坏人,坏人,坏人。
张嫣倏然从榻上坐直身子,一头的青丝带出一个干净利落的弧度,虽然秋裳轻薄,竟有些飒爽的感觉。鲁元叹了一声,“你看,你又急了吧?”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发,劲道温柔,暗暗赞叹了一声。
很多时候,阿嫣比她这个做母亲的其实要更出色。
她姿容平庸,而阿嫣却更加清艳夺人;她个性木讷,而阿嫣却敏慧通透。她有时候会很懦弱,而阿嫣在多半时候会比她勇敢……
她可以容忍随波逐流,阿嫣却更清刚玉质。
她少年时不大读书,与张敖结缡之后。偶尔有时候,张敖会对她念一些书。她很记得一句话:刚极易折。于是一直很为阿嫣担忧。
这么美好的少女,在做母亲的私心看来,无论是配给谁,都该是值得倾诚相待的。如果,阿嫣是嫁给一个别的男子,应该会很得夫君喜爱吧?
偏偏,她嫁的那个人是自己的弟弟,大汉的皇帝。
“阿娘没有说一定是你做错了,而是要你静下心来冷静想一想。做夫妻,没有像你们这样的。不是一定要争出个是非黑白,有时候,忍一步,服个软,才能走的更长远。”
“就像当年,你爹爹被贬黜的时候,”鲁元道,“他不是不委屈,不心恼,可是他没有对我做脸色,说过一句不好的话。所以我心里愧疚,越发的对他好。若是他将先帝的作为迁到我身上来,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们就不可能这么多年恩爱了。阿嫣,你说是不是?”
“阿嫣,我知道你很聪明。”鲁元肃然道,“聪明人容易骄傲,听不进别人的教训,但是聪明人通常也看不到自己的错。”
“阿嫣,聪明不会教会你,怎么去做一个妻子。”
张嫣悚然而惊,听得母亲悠悠道,“其实,你和陛下虽然做了一年多的夫妻,论起对他的了解,却未必有阿母多。”
“哦?”张嫣瞟着母亲,倒没有不信这句话。
她所知道的,都是少年后的刘盈。
而母亲却伴着他一同走过孩提时光。年幼的时候,才是每个人最真实的时候,所有的个性想法,长大了之后都会自己藏起。却只有在年幼的时候,毫无掩藏的存在。
张嫣虚心求问,“那阿母觉得陛下是怎样的人呢?”
“盈弟啊。”鲁元笑道,“他未必是最聪明的。却可以很努力发奋去弥补自己的不足。他习惯性的会为人考虑。他不是不知道世情险恶,但是总是更倾向于相信美好。你若不背叛他,他便不会想着背叛你。这都是他好的地方。”
“但是他毕竟不是你,站在他的角度,无法为你把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到,或者见了为难而习惯性的躲避。阿嫣,你若是从他那受了委屈,不要憋在心里头,一直憋一直憋,憋死了他也看不到。你就该直接砸在他脑袋上。把他砸醒。然后他才会去听,去想,去面对。去反思,去修正,如果他能够为你做到,那么他会努力做的。”
但是,鲁元吞下了一句话没有说。
如果他真的觉得不可以。那么对他而言,也就无能为力了。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她的弟弟在底线的坚持上有种别样的固执。鲁元的心里有一些隐隐害怕,害怕阿嫣就是刘盈的底线了。
张嫣将颔搁在膝上,良久,方沮丧道。“也许娘说的对,我根本就不懂得怎么去做他的妻子。”
这些年来,我敛声屏气做这个时代的人。想着不要出格的让人觉着奇诡,渐渐的,连我自己都以为,我只是这个时代一个并不比别人特别多少的少女了。可是在潜意识里,我还是自觉比旁人多出了一份两千年的见识。不自觉的优越感,连自己都不察觉。我拆解了自己的所有。就是忘了告诉自己,你加起来活了两世,并没有完整的谈过一场爱,走进和刘盈的夫妻关系的时候,至少在爱情上,你并不比他高明哪怕一星半些。
我们的这条路,本是别人没有走过的路,更是需要我们两个人一同去探索。我不可以完全按着我心中的标准,去判定一个言辞行为对不对。这样子,就算事情的争辩我全都对了,到最后,却把爱情输掉了。于是也就是全盘皆输了。
“你出来吹吹风,看看园中风景,心思也就敞开些了。若是由着你关在屋子里一步都不出来,怕是本来不委屈的,翻来覆去想着都觉得委屈了。”鲁元拉着张嫣出来,来到花园台榭之中,着人掌酒,端起酒爵饮了一口,笑笑道。
张嫣倚在她身边站着,她们所在之台,筑于宣平侯府内院假山之上。高帝九年的时候,父亲无罪被罢黜赵王之位,贬为宣平侯。大概是心里也知道亏欠,所以为父亲修筑这宣平侯府的时候,用工材料规模远盛于一般诸侯。甚至在侯府之内掘地为湖,填土做山,雕饰之美,比于长乐未央亦未逊色多少。
她嫁进未央的那一年,张敖在山上筑此台,用楠木为柱,攒尖为顶,檐牙高啄,拟于飞鸟,人于其中,可以俯望整个宣平侯府的景致。
而此时,她站在空旷的台榭之上,凉风习习,吹到胸口,极目所望,是绵延的楼台檐瓦。她的西手,是庄严的未央长乐,她从之出之处,刘盈所在的地方。往昔身在其中,只觉得它们宏伟压抑不可轻视,但到了走出来,回过头再看,也不过是哑然失笑。
原来,它,也可以在自己的脚下。
“谢谢阿娘。”
张嫣轻轻的道,“阿娘说的对,我要好些了。”
第一,感谢大家五月的支持。
第二,心情郁闷的时候似乎不宜写正文,怕越写越往郁闷里写。我决定明天写个番外消解一下当做加更。咳,番外是从现在开始往后数九年的事情(那个时候阿嫣应该已经把刘盈搞定了)。比正文好写。大约是明天中午,大家有兴趣可来瞅瞅。
第三,明天是儿童节。
儿童节,仔细算了下,阿嫣现在是虚岁十四,应当仍属儿童。有个礼物想送个她,不知道明天晚上那章能不能排的上。
希望吧。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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