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晞——启程
日近年关,梁公子仍未归家。
?打开米窖,所剩粮食也只够几日用度。
??而最打紧的,便是安胎药已经服用尽了,郎中说我根子弱,胎儿虽是安稳,却需要按例调养。
??门外风雪将息,白皑皑地一片,我翻出些许银钱,掂量了一下,足够一次的诊金。
??自打到了酒泉,我从未出过大门,事事皆有梁公子代劳。
??一来女子不宜抛头露面,二来身份特殊怕引人耳目。
??无间饭后,是一日中,最为安静的时刻。
??我裹上肥厚的棉衣,又将衣裙下摆裁剪开,用自然的弧度,掩盖凸起的肚腹。
??戴上面纱,独自朝城北医馆走去。
??街市的规模同定襄所差无几,触目是泛着暗黄的土坯石墙。
??偶尔有巡城卫兵经过,我总是遮掩着靠到路旁,这样胆战心惊的日子,只怕是以后逃不开的宿命了。
??世间安得双全法?可我并不后悔。
??勾心斗角,人情凉薄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
??若是刘彻再对我好一些,若是他能对我多一份信任,便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可此刻,我对他的憎恨已消磨殆尽,剩余那丝隐隐的情愫,和渐行渐远的羁绊。
??脚步稳稳踩在积雪中,发出吱吱声响,生活本应是这样,相夫教子,平安一世。
??**气回肠,不过是为了最美的平凡。
??绕过几处街角,抬头看到医馆的木质牌匾,轻叩门扉,我拂落身上的碎雪,缓步而入。
??“今日夫人如何亲自出门?”老郎中起身相迎。
??“闲来无事,夫君恰逢有事在身,便来开几味药材。”我并不去下面纱,端端靠坐着。
??馆中并无他人,只有一名学徒,正在药架子前研磨草药。
??老郎中洗了手,仔细擦干,又在炭炉上烤暖了,才稳稳搭在我的腕上。
??只见他眉头微蹙,不发一言,手指移了几寸,加重了力道按下。
??“可是有什么症候?”我担心道。
??“容老夫再细诊片刻。”
??正在此时,却响了叩门声,我赶忙遮好面纱。
??吱呀一声,老郎中抬头示意,“请公子稍待片刻。”
??“无妨,郎中先替夫人诊治。”
??我顿时僵住了身体,霍去病竟和我同时来了医馆。
??这小城,果真太小了些!
??“夫人您近日,可有眩晕胎动?”
??我只得点点头,不敢发出声音。满心都念着霍去病,根本无心听诊。
??“一日之中,可察觉的胎动,又有几次?”
??霍去病似是不经意地踱到我身旁,静静立着,我几乎感到他的目光灼在我周身。
??我伸出四根青葱玉指,微微晃**,老郎中狐疑地望着我,又道,“最后一次胎动,是在何时?”
??我收回手,在案面上比划着写字。
??“这位夫人定是需要笔墨,老郎中您如何让一位哑妇空口作答呢?”霍去病不紧不慢,在旁边坐下。
??“公子说笑了,夫人怎地是哑妇!”老郎中对我的搪塞之举,颇为不满。
??“昨日辰时…”我硬着头皮,刻意放粗了声音。
??“夫人可是咽喉有恙?”
??我顿时气结,这老郎中,究竟是不是故意要将我戳穿。
??“没有,请开方取药。”我抚过面纱,霍去病干净的气息,若有若无地缭绕在周围。
??我抑住想要见他的冲动,近君而情却,路遥而思归。
??心神不宁地起身,回头却撞在他身上。
??“当心。”他附在耳畔轻声道,气息吹拂起面纱一角,我赶忙偏过头去。
??“公子所诊何病?”
??“取一些治伤的草药。”
??我掏出金币,却被他拦下,“这位夫人的诊金,我一并付了。”
??“不必。”
??“便当做报答那晚的相救之恩。”他指尖擦过我的手背。
??我不再多言,他要做的事,无人能拒绝。
??摸索着回去的路径,我在街边转了很久,忽而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我困难地扭动了身子,却被人带入怀中
??霍去病一手环住我的腰,一手包住圆滚的小腹。
??虽是街角无人,可这暧昧的姿势,仍是让我红了脸。
??之余。还有淡淡的甜丝,让我眷恋不愿离开。
??“请放手。”我推着他的肩。
??“若夫人让我一睹真颜,我便放手。”他勾起嘴角,那神态风流不羁,让我错觉重生。
??我们两人似是迷上了这样的游戏,明明就在眼前,而他的一再纠缠,定然是有所察觉。
??可这一层薄纱,让近在咫尺的重逢,疏近疏远。
??“为何那晚,你佯作哑女?”他又欺进了一寸,尾音里微微上扬。
??“是你自己那般认为的。”我拿下他欲挑起面纱的手。
??“唐突了,莫怪。”他轻轻放手,风雪初霁。午后淡淡的阳光,映得柔和迷离。
??他微笑颔首,然后凝住眼眸,“夫人像极了,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霍去病,你面前的不是别人,就是我啊…
??他说完便萧索离去,我机械地挪动着双腿前行。
??你为何不再坚持一下,那么,我一定会奋不顾身。
??是夜,我独自坐在窗边,将陶罐子放在文火上熬煮,月华无限。
??浓浓的药味弥漫,这么多年来,唯一陪在我身边,不曾改变的,只有这浓黑苦涩的药汁。
??院子里一阵响动,我的神经一下子绷了紧,黑暗中,梁公子携着一身寒气而来。
??我定定站在原地,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对不起这三个字,终是倔强的说不出口。
??“对不起。”他脱下罩衫,略带歉疚地报赦一笑。
??我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努努嘴道,“下次离开之前,请告诉我时间,我害怕这样的孤单…”
??“好。”他突然用力,将我的头埋在胸前。
??“你原谅我了么?”我闷声道。
??“傻女子,你的生活已被人掌控太久,该是由你自己做主了,做你想做的事。”
??“你真好…”我使劲将脸庞埋得更深,来汲取更多的温暖。
??“我并不如你想象中那般,从一开始,你和李延年只是我的一步棋,只是你的轨迹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
??他很少提及从前的事情,仿佛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李姬不会怨你。”我幽幽道,若是没有我灵魂的突然闯入,也许历史上的李夫人,早就已经在未央宫里,享受着本该属于她的,圣眷隆宠。
??可我亦是她,她亦是我,我们的生命,隔着两千年的光阴,难解难分。
??“谢谢。”他在我脸颊上印下一记轻吻。
??唇瓣如花温软,这样亲昵的触碰,却让我觉得温馨无比,无关情、欲。
??我们两个便披着厚厚的毛毡,并肩坐在窗边,他第一次说如此多的话,说起他的家族,他的成长,他的特殊职业。
??透过朦胧的雪光,仿佛看到那个小小少年,从不识愁滋味的王孙子弟,在命运的沉浮中,练就了一副坚硬无匹的心肠。
??“你恨刘彻么?”我抱着膝盖,斜倚在他身上。
??“你呢?”他转头反问。
??我摇摇头,“恨不起来了,他是天子,永远站在我们不能理解的角度。”
??“我父亲临刑前,对我说,他是为了大汉的江山社稷而死,他至死不悔。”
??我轻轻握住他的指尖,“心里难过,便哭出来,我不会笑话你的。”
??一滴温热的**,落在我的手背上,我不在多言,只静静地陪着他。
??生命从来不容易,我们有的只是今天而已。
??夜深初静,我拥着他进入了梦乡。
??无边的温暖将我覆盖,我听到有人絮絮低语,他说,“傻女子,照顾好自己。”
??一觉醒来,梁公子已经将行李收拾妥当。
??“你要走?”我惊讶道。
??他笑了笑道,“是我们要走。”
??“这里不好么?”
??“此地不宜久留,汉军入驻,人脉庞杂,我怕我不能像从前那般保护你。”
??“好,一起走。”我将贴身的事物仔细盘查,摸到枕下时,却发现那颗月牙石不见了踪影。
??梁公子将两枚令牌放入怀中,“准备好了么?”
??“少了一样东西…”我左右摸索。
??“何物?”
??“算了,也许早就该丢掉了。”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
??马车停靠在院门口,我驻足回望,这矮小的宅院,安放了一场无家可依漂泊,告别无处不在。
??“这里让我想起了定襄小宅,很温馨。”
??“若你想念,咱们便去小住一段,总归是有个去处。”他将我扶上车。
??“去别处逛逛,最好能览遍名山大川。”
??“那便要等你产子之后方可。”他没奈何地摇摇头,坐在车头驾马。
??马车平稳驶过市集,因近元日,各色商贩也纷纷买卖年货,热闹非凡。
??行至城门前,挑帘便看到成排列对的士兵,严密地盘查过往人流。
??我遂将面纱遮了脸,心下不免有些紧张。
??“在下携内子回乡探亲,还望官家行个方便。”梁公子粗哑道。
??“边城重地,循章法办事,必要检查车内。”
??“还望通融。”隔着门帘的缝隙,我看到梁公子将一枚金币塞了过去。
??那士兵点点头,随意挑起帘子一角,在我周身瞧了一眼,便顺利放行。
??我长吁一口气,继续窝在车内休眠养胎。
??“将军亲临,三军让行!”车外顿起一阵高呼。
??我微微一颤,霍去病他,也来了么?
??禁不住心头的蠢蠢欲动,我拉开窗帘,远远地看到兵甲列队簇拥下,马背上隐约的身影。
??可我知道那一定是他,一旦跨上马背,他便锋芒四射,那份舍我其谁的英气,锐不可当。
??这样的霍去病,总是让我觉得不忍心去触碰,那该是属于他的豪迈壮阔,甚至令我感到绝望的卑微。
??就要离开这里,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有交集,不知他是否知道,那个雪夜里帮他拔剑的女子,就是我。
??车马渐行渐远,城门变作一点,消失在广阔的密林中。
??我紧绞着双手,浑身无力,似是时间倒流,三年前的雨夜,我在定襄回长安的马车上,将他一人留下。
??若说当初是因为,纯粹的爱情中,美丽的误会。
??而如今,只能是一错再错的世事变迁。
??在我沉浸回忆的片刻,忽听背后骏马嘶鸣,哒哒铁蹄踏在雪地中,细密有声。
??梁公子扬鞭一挥,加快了马速。
??“坐稳身子,后方有人追袭。”
??我的一颗心提到喉头,难道是暴露了行迹,不由多想,我死死抵住车壁。
??忽然车身一侧塌陷,车轮和地面剧烈摩擦。
??“不妙!”梁公子也有些慌乱,掀开帘子,刚欲开口,目光移至身后,转头抽出宝剑,“坐在车内,莫要出来!”
??“小心!”我扯住他的衣袖,担忧不已。
??他飞身跃出,顿时刀剑相击,衣袂簌簌而动。
??动静突止,我感到有人靠近车门。
??紧接着,明晃晃的剑鞘从下摆深入,猛地挑开车帘。
??“我知道你在里面。”
??话说冒泡的筒子越来越少了~~都粗来透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