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程等人扶持刘保当皇帝,当然不是因为喜欢刘保,而是为了博取富贵荣华。现在事情做成了,孙程这十九个人当然把自己当成大功臣。新帝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封赏孙程这些所谓的功臣。当时一起截衣立誓的人都获得了封侯的奖赏,号称“十九侯”。其中,孙程受封最多,食邑一万户;接下来是王国、王康,食邑九千户;其余人等则受封两千户到五千户不等,连那个最后时刻犹豫不前的苗光也受封一千户。

孙程等人自恃功大牛气起来,在朝堂上呼来喝去,到处指手画脚,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很快便惹怒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皇帝刘保。虽然刘保的谥号是“顺帝”,也信任宦官,但这不意味着他会顺着孙程他们。

世事往往就是这么无常。对待同样一件事,即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心境下也会得出不同的结论。春秋时期,卫国的卫灵公有男宠弥子瑕。有一次弥子瑕吃桃子,一口下去觉得鲜美无比,便把咬了一口的桃子给卫灵公吃,得卫灵公盛赞:“这么好吃的桃子也能忍住不吃完而给我吃,真是爱我啊!”可后来弥子瑕年纪大了,没有了年轻时的俊美、倜傥,卫灵公看着那张长了褶子的老脸,不由得心生厌恶,也就对他失去了兴趣。于是,想起当年的事来,胃里顿时翻江倒海:“这王八犊子,当年竟把吃剩的桃子给寡人,实在是罪无可赦!”

同样,永建元年(公元126年)秋天,就因为刘保讨厌孙程恃功自傲,于是一年前孙程等人发动政变拥立刘保当皇帝的行为成了“干乱悖逆”的犯上之举。结果,这十九侯都被免官,并被改封到边远地区,而且被勒令回到封地。

这时候,刘保其实还是离不开宦官的。没有孙程,他后来又宠信起其他宦官,如曹节、曹腾等。况且刘保是小孩子心性,没过多久,他竟开始想念孙程,于是又下令免除了孙程等人的罪过。永建三年(公元128年),他又把孙程等十九人召回京师,重新委以重任。

本来皇帝信任宦官,看重的是宦官没有子嗣,可后来孙程临死前请求将他的封地给他的弟弟继承,刘保不仅答应了,还把孙程的一半封地封给了孙程的养子孙寿。再后来,他干脆把宦官的养子可以继承封爵一条写入律法。

总之,在刘保的前半生,宦官不仅在皇帝心中占据要位,在朝廷中也占据着重要的地位。朝廷中的大臣见到宦官只能点头哈腰绕路走,谁都不愿也不敢跟他们起冲突。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阳嘉元年(公元132年),这一年宦官们的对手逐渐势起,因为刘保在这一年立了皇后。

皇帝有了皇后,就意味着最重要的一支外戚力量诞生了。刘保的皇后梁妠是乘氏侯梁商的女儿。永建三年,十三岁的梁妠和姑姑同时入宫,这大概是梁商上的双保险。结果,年轻的侄女胜出,四年之后被封为皇后。随后,作为皇帝岳父的梁商身份水涨船高,很快便做了大将军。

大将军梁商是个遇事主张以和为贵的人。他虽然得势,却不愿意招惹麻烦,平日里不仅主动跟宦官们套近乎,甚至巴结孙程之后最得宠的宦官曹节、曹腾等人。这一时期大概是顺帝一朝宦官最为得意的一段时间,满朝上下,敢惹宦官的也就只有宦官。

但是,到了永和六年(公元141年),大将军梁商病死,接任的是他的儿子梁冀,情况就不一样了。

据史料记载,梁冀两肩上耸、双目竖立,尊容实在是一言难尽,而且还口吃难言。这家伙为人处世和他父亲完全不同,是个异常骄横跋扈的主儿。永和元年(公元136年),梁冀时任河南尹,仗着自己是大将军的儿子、皇后的哥哥,行事无法无天,可朝廷上没人敢公开说他一句不是。洛阳令吕放因为是梁商的密友,就斗胆私底下跟梁商说了梁冀做的一些不法之事。梁冀因此受到父亲斥责,结果他出门就派人把吕放杀了。

当时的大才子崔琦曾受到梁冀的礼待,便想尽朋友的义务规劝一下梁冀,遂作《外戚箴》一文送予梁冀,文中以“履道者固,杖势者危”暗示梁冀应当收敛行为。结果,学识浅薄的梁冀对朋友的暗示毫无反应。崔琦失望之余灵感爆棚,又作《白鹄赋》一篇,讽刺梁冀“反复欲钳塞士口,杜蔽主听”。没想到,脑袋间歇性灵光的梁冀这次一下就看懂了崔琦的讽刺。作为对朋友劳心劳力写文章骂自己的谢礼,梁冀毫不犹豫地把他杀了。

当这样一个人做了大将军,他怎会看人眼色?知道他的黑历史的大臣又有几个敢触他的虎须?结果,原来得宠的宦官们反过来成了他的爪牙。

又过了三年,在建康元年(公元144年)八月庚午日,三十岁的刘保突然驾崩。这时梁皇后还没有儿子,好在后宫里的美人虞氏有一个年仅两岁的儿子刘炳,且已经被立为太子。

这下好了,又是一个没有用的孤儿皇帝,梁皇后则成了听政的太后,国舅爷梁冀便更加无法无天。然而,刘炳刚当上皇帝不久便病了,仅熬到了转过年的正月初六就病死了。

这下该怎么办?

以太尉李固为首的大多数大臣看好清河王刘蒜,认为这个人年纪较大,而且颇有德行,按照亲疏关系来说又是汉章帝的玄孙,理应被立为皇帝。

梁冀马上表示不同意。

“你们赞成的,我就要反对,而且反对还得有效,不然怎么显示我的威严以及说一不二?”这大概就是梁冀的理论。而且,以当年阎太后的故事为鉴,梁冀早有第二手准备。早在冲帝刘炳发病之时,梁冀便已将渤海王刘鸿八岁的儿子刘缵安排到洛阳都亭中住下,就等着万一刘炳抢救不过来,马上拿他顶上去。

虽然梁太后很看重父亲梁商生前器重的太尉李固,但既然梁冀另有打算,梁妠便不得不倒向兄长这边。李固等大多数人的努力成了无用功,已经兴冲冲地来到洛阳的清河王刘蒜只能灰溜溜地跑回自己的清河郡。

正月二十五,刘缵在大将军的支持下即皇帝位。

梁冀看中刘缵,无非因为他年纪小,容易拿捏。可梁冀没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连个八岁的孩子都看不下去,有一天刘缵公开在朝堂之上指着梁冀说:“这是个跋扈将军!”

这句话把梁冀气得不行,尤其小皇帝还是在公开场合说的这句话,这就相当于在文武百官面前扇了他一耳光,这口气梁冀怎么可能咽下?既然咽不下,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可以猜到梁冀接下来会如何报复小皇帝。

没错,就是杀人。

谁得罪他,他就杀谁,直截了当。

这就是梁冀的逻辑。至于刘缵是梁冀自己选的,是小孩,是皇帝,这些统统不在梁冀的考虑范围之内。

本初元年(公元146年)闰六月甲申日,梁冀授意侍从将下了砒霜的煮饼进献给刘缵。刘缵小小年纪,哪里经得起香喷喷的煮饼**?况且即便刘缵不想吃,有梁冀在侧,也容不得他不吃。结果,刚吃两口,刘缵便觉腹痛难忍,随即抱着肚子在地上翻滚。

梁冀在一旁无动于衷,也不许别人上前救治,惊慌失措的侍从们纷纷聚到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刘缵好不容易才表情扭曲地硬从嘴里挤出一句话:“宣太尉李固!”

六神无主的侍从立即反应过来,赶紧冲出宫门,急宣太尉入宫。

等李固匆忙地进宫,刘缵已只剩最后一口气。李固扑通一声跪倒,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刘缵此时进气少出气多:“吃了煮饼之后,肚子闷痛,如果能喝口水,或许还能活。”

饼一类的面食经水浸泡后会发胀,在不适的时候,腹胀容易引发呕吐,而如果呕吐则会把吃进去的砒霜吐出来,导致中毒程度减轻。尽管这个可能性非常小,但万一真的是这样,刘缵可能一时间死不了。于是,这时冷眼旁观许久的梁冀说了第一句话:“不能喝水,喝了会吐。”

梁冀的话音还没落地,刘缵便一命呜呼了。

虽然刘缵没有指名道姓,但李固并不傻,只是他又能拿梁冀怎么办呢?他只好愤恨地伏尸痛哭,然后拿皇帝身边的侍从和太医们问罪了事。

哭也哭了,罪也问了,虽然处理不了主犯,但有一件事还是要马上做的,那就是召集大臣一起讨论,再选一个人当皇帝。

对于梁冀来说,选一个皇帝远比杀一个皇帝要困难得多。选谁好呢?梁冀想来想去,最终想立妹妹梁太后喜欢的蠡吾侯刘志为帝。可除了太后,没人支持梁冀的想法。

李固虽然不能定梁冀的罪,但他想好了,这次无论如何要立年纪大又聪明的清河王刘蒜为帝,这样才能削弱梁家外戚的势力。而且,他已经和司徒胡广、司空赵戒通过气,有他们三公为首支持,大臣们应当敢和梁冀硬刚一回。

次日朝议,李固当仁不让,第一个站出来表态:“应当立清河王刘蒜!”

梁冀赶紧反对:“立……立……刘志!”

梁太后只好问:“司徒和司空的意思呢?”

胡广和赵戒同样表示刘蒜是合适人选。其他大臣一看三公已统一意见,赶紧随声附议。

只有梁冀不同意,他怒目瞪视李固,李固则毫不畏惧地直视梁冀。梁冀想发作又发作不得,毕竟三公带头要立刘蒜,刚毒杀了质帝刘缵的他心里不禁发虚,况且他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

于是双方僵持不下。梁太后一看这情况,既不敢反对立刘蒜,也不敢立刘志,只能宣布明日再议。

大臣们毕竟人多势众,事情越拖,对少数派越不利。如果再这样僵持一段时间,刘蒜大概很快就要当皇帝了。平日里飞扬跋扈惯了的梁冀眼看就要受挫,这让他十分不爽,但一时又下不了坚决反对的决心。

这时候,作为关键的一方,宦官的加入决定了事情的走向。

刘蒜到底是不是真的聪明而有德行,足以让三公为之折服,我们不得而知,但此人确有几分耿直秉性。但凡性格耿直之辈,多是真的猛士,敢于毫不忌讳地给自己看不上的人脸色看,并不屑于与之虚与委蛇。耿直的刘蒜平日里大概是看不上这些点头哈腰的宦官的,因此当曹腾主动上门拜谒的时候,刘蒜并没给其好脸色看,甚至曹腾给他行礼的时候,他也懒得回礼,惹得曹腾十分不爽,愤愤而去。

刘蒜不知道,他得罪了曹腾,也就连宦官们一起得罪了。本来还持观望态度的宦官集团现在也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于是,在梁冀犹豫不决的时候,曹腾连夜来到大将军府,跟他说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大将军作为国戚的这许多年,底下人仗着将军的名头可犯了不少差错。清河王以严明著称,如果他做了皇帝,那大将军不免要受手下的牵连。不如立蠡吾侯,可以保大将军富贵长久。”

人做事下不了决心,往往是因为未触动自身利益。如果可预见利益受损,大概没几个人会视而不见。曹腾的一席话让梁冀的关注点从是不是让刘蒜当皇帝,变成了是不是要牺牲自己的利益,于是他很干脆地对此说不,马上下定了立刘志为帝的决心。

这个决心一下,就再没什么能阻挡梁冀这个莽夫了。

第二天,梁太后再次召集大臣上殿,继续昨天的话题。等大伙儿都到了,才发现今天的梁冀已不同于昨日。他虽然口吃,还结结巴巴地说了跟昨天同样的话“要……立……刘志”,但这次他气势汹汹,且说完立即将手放在腰间宝剑的剑柄上,大有“谁不同意立刘志,就跟我腰中的宝剑商量商量”的架势。

虽然司徒胡广和司空赵戒私底下已和李固达成共识,但梁冀的气势震慑了他们。在面临对朝廷忠诚,还是对自己的生命忠诚的选择时,他们退缩了,唯唯诺诺地表示同意立刘志为帝。其他大臣一看司徒和司空都服软了,自己也没硬撑的必要,于是马上附和:“一切听大将军的。”

只剩下太尉李固和大司农杜乔仍坚持己见。李固还想抗议,梁冀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以一句“退朝!”结束了朝议。

退朝之后李固还不放弃,连着给梁冀写了好几封信,不断地讲应当立刘蒜为帝的道理。可梁冀哪里会听他的?李固的坚持无法改变结果,只换来梁冀的厌恶,于是他让梁太后下诏罢免了李固的太尉一职,并在闰六月的庚寅日立刘志为帝。

这便是令诸葛孔明痛心疾首的汉孝桓帝。

然而,平心而论,梁冀立刘志为帝也有他不得已的地方。梁冀拥立刘志,自然是要把刘志当傀儡,自己坐镇发号施令。他曾经试图拉拢自己的反对派大司农杜乔,甚至在建和元年(公元147年)六月提拔杜乔做太尉,但杜乔并不为所动,仍然坚持主持正义,不断和梁冀唱反调。

梁冀哪能受得了这个!八月,梁冀把自己的另一个妹妹嫁给刘志,并且立为皇后。朝中那些拍梁家马屁的大臣主张皇帝应当用最尊贵的礼节迎娶皇后,杜乔则认为如此不妥,坚决反对铺张浪费。

这下终于惹恼了梁冀。九月,借着洛阳地区再次发生地震,梁冀授意太后以“灾异”为借口罢免了杜乔。十一月,地方上的刘文和刘鲔造反,要立刘蒜为帝,劫持并杀害了清河国的国相。虽然事情很快就被地方官员摆平,但不可避免地波及刘蒜。于是,闭门家中坐的刘蒜祸从天上来,由清河王被贬为尉氏侯,封地也由清河郡改为桂阳。因为之前两次争夺帝位失败,现在又被牵涉到谋反的事情里,聪明的刘蒜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大概再难脱身善终,抵达桂阳不久便自杀了。

然而,这件事并没有因为刘蒜的死而结束。梁冀借机污蔑李固、杜乔与刘文、刘鲔二人有来往,要将两人逮捕下狱。梁太后知道杜乔是个忠臣,没有答应梁冀的要求,可梁冀还是把李固下了大狱,并且要以“谋反”之名断他死罪。

这是何等拙劣的借口!但凡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李固、杜乔不可能和这桩地方上的谋反案有联系。因此,虽然梁冀出了名的跋扈,但事情离谱到这个份儿上大伙儿都坐不住了,心中有一丝正义感、自发站出来抬了腰斩的闸刀、集体到宫门为李固申冤请命的大臣达数十人之多。

这下梁太后心虚了,没经梁冀同意便下诏将李固从大狱里放出来。听说李固被放了出来,大家觉得这是正义的胜利,京城的百姓和官员们兴奋不已,纷纷高呼万岁。这个呼声惊动了还在大将军府里的梁冀,何曾被这样打过脸的他恼羞成怒,马上派人把李固重新抓进大牢。

罪名呢?

李固和刘文、刘鲔勾结谋反啊。

这次连大将军府的长史吴祐都看不下去了。他想据理力争,可梁冀哪里会听他的!吴祐憋了一肚子火没地方发,只好指着在一旁为梁冀书写奏折的从事中郎马融的脸,大声地指马骂梁:“李公(李固)的罪名是你一手写成的,若到时候李公因此而死,你有什么脸面出门见天下人!”

挨了明骂的马融也很委屈:“是梁冀要我这么写的,我能有什么办法?!”可他不敢反驳,只能把头转到一旁,默不作声。被暗骂的梁冀则暴怒如雷,可又不好发作,气冲冲地起身回内室,不再与吴祐言语。

再次入狱的李固知道,自己这次再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在自己最后的时间里,他给胡广、赵戒这些曾经的同僚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写道:“我李固蒙受国家的厚恩,竭尽股肱之力,不顾自己的生死,只是为了能实现自己匡扶汉室,比肩文、宣两朝的理想。奈何梁氏在朝中胡作非为,你们这些人又屈从强权,把好事做成坏事,将可以做成的事生生搞砸!朝廷如果衰败,就是从现在开始的。你们享受着国家的高官厚禄却不思回报,难道以为后世写史的人也跟你们一样没有良心吗?!我李固这次虽死定了,但我求仁得仁,也没什么好说的。”

胡广和赵戒手捧李固的绝笔,感到无比悲哀和羞愧。两人边读边哭,擦干眼泪之后却依然如故,甚至还接受了梁冀的封赏。

其实,我们或许不必太过于苛责像胡广和赵戒这样有良知却不敢坚守立场、跟罪恶抗争到底的弱者,但敢于为了国家和百姓的利益牺牲自己生命的人,显然更得后人尊重和敬仰。

李固是汉中固城人,司徒李郃之子,东汉中期名臣。他年少好学,博览群书。为了不让人知道自己是司徒的儿子,以免受到特殊对待,他常常改名换姓,骑着毛驴不远千里寻访名师,遂成一代大儒。成名后,李固屡次拒绝朝廷的征辟。汉顺帝阳嘉二年(公元133年),他以对策第一入仕。为官后,他因直言得失多次遭人诬陷和排挤,却仍不改初心,其后又以治平天下第一得到朝廷重用。汉顺帝驾崩后,李固为太后梁妠所器重,逐步升为太尉。他文能安邦,武能平乱,却因在帝位继承者的选择问题上坚持立长立贤而得罪大将军梁冀,最终连同自己的两个儿子一起被梁冀所杀。

李固虽死,但他临死前的呐喊日后终将唤醒一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