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不在这里
硝烟如一层层无尽的黑纱笼罩于天空,夕阳的美好不是以往的那种渐行渐远,而是根本就看不清楚那抹夕阳下的金黄,入眼的全是无尽的硝烟滚滚。
久留米联队第一大队防守的251高地,在多田骏的感觉下,好像这山头已经没有那样的海拔了。自从他们打退了一次中国军队的进攻,并且在一次炮火突袭中获得了小收获之时,悲惨的命运这才刚刚降临于身。在整个中国军队的报复性炮轰中,整个山头阵地仿佛成了一个能力巨大的引力场一样,吸引着一批比一批多的钢铁弹雨,低矮的山头阵地根本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供他们躲避,在几分钟的猛烈覆盖炮击中,迫击炮炮弹、火箭弹、榴弹等等都参杂其中,四处横飞的碎片和强大的气流冲击波,几乎把整个阵地清洗了一遍。
多田骏是幸运的,处在反斜面上一个防炮洞里的其他人也是幸运的,但守在正斜面阵地上的日军就不是那么幸运了,事实上等多田骏他们来到阵地的时候,已经没见着一个活着的战友,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和零碎的枪械部件,腥红的鲜血已经将沙土给染红又变黑,而那些不久之前还能依稀看到的大小石块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细细的沙土。
用不着上头命令,多田骏很快就投入到了抢修工事当中来,中国的进攻部队已经做好了出发准备,而他们此时却处在光秃秃的阵地上。多田骏挥舞着铁锹不断挖着临时战壕,早已被炸松的土地很容易挖掘,但他的心里大部分注意力都是集中在耳朵上,随时注意倾听来自空中的尖锐叫声,以便躲避中国军队进攻之前的再次火力覆盖。
不知不觉,多田骏已经挖出了好长一截胸墙,天空中依然是那么的安静,感觉自己幸运的他立马更加有劲的猛挖起来,地面的轻微震动已经告诉他中国的进攻部队已经快抵达山脚了,再不能挖出工事来,等待他的肯定是被密集的弹雨活活给打成筛子。
“多田骏,你来当机枪手”
正当多田骏干得正起劲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死他此时此刻表现得太过于能干了,一直佝偻着身子躲避敌人神枪手的中队长,竟然指着他喊道,并且还立刻重复了一遍,指了指他左侧的一挺重机枪很是肯定的说道:“多田骏,你来当机枪手,就是这里”
“啊?”
多田骏迟疑了一下,心里立刻反应过来,中队长叫自己过去操作机枪,这纯粹是他指着哪儿,那儿就将会是自己的葬身之所。整个中队包括整个大队,没人敢碰那些代表着死亡,而且是象征着将以极其惨烈方式玉碎的重机枪。那些轻机枪手倒还比较幸运,偶尔扫射一梭子,只要躲得快、毫无规律的出枪,幸存率还是相对好一点点,但重机枪手,真的是必死的象征
怀着忐忑的心情,多田骏将自己手里的铁锹交给了同一个小队的战友,刚才还在同一个防炮洞里一起挨炸的兄弟,接过铁锹的时候也递来了一个同情的眼神,也算是最后的安慰。当然,多田骏慌张之间不知不觉多了一个动作,那就是将自己身上的子弹袋、三八步枪都交给了同情自己的兄弟,在中队长狠毒的眼神注视下,这个动作并没有遭到反对,而后转身准备匍匐过去的时候,又想了想,把身上还剩下半壶水的行军水壶也卸了下来,仿佛交代遗物一般递给了战友,这才绝望的爬行了过去。
短短十几米的爬行路程,在多田骏的脑海里浮现了很多很多的想法,他想起了自己美好的童年时光,想起了故乡的风景和亲人,想起了自己还未尝品味过从男生变成男人的滋味儿是怎样,又想了想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的爹娘。绝望的忐忑心境中,他越发感觉自己很是绝望,对生命、对军队、对战争,他都感觉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正爬向死亡。
“上来了,上来了”
突然传来了一阵预警声,仿佛催命咒符一样贴在了多田骏的心坎上,两腿一软之间,他感受到了中队长投射在自己身上更加愤恨的目光,不知不觉他突然好想活下去,好想好好的吃上一顿饭、喝上一口甘冽清水、美美睡上一觉、彻底成为一个男人,而不是去化成一具无头尸体。
终于,在听到悉悉索索的备战声中,他爬到了重机枪火力点,之前的所有轻重火力和防守人员都已经在猛烈的炮击中尘归尘土归土,而才从反斜面临时储库上抬出来的重机枪,此时正泛发着深邃的黑光,低着脑袋小心翼翼的和另一个充当着副射手也就是弹药手的倒霉蛋一起,给重机枪上好子弹链、打开保险,但两人都不敢露头,即便不远处的中队长恨恨的注视着两人,但他们都不敢也不会轻易露头,哪怕一丁点儿身子。
等待是最漫长的枯寂煎熬,以往在多田骏看来速度飞快的中国军队,怎么突然之间好像变慢了,看来等死也是一种痛苦,至少多田骏现在就是这么认为。
其实,参与进攻的第二十师机步一团根本就没有变化进攻的速度,对于收拾几百不到的日军第一大队残余,他们没有变化进攻节奏的必要。更为重要的是,第二十师很重要的空军支援将快来临了,如此宝贵的力量必须用在更为紧要的地方,至少不能浪费在日军第一道防线上。
“射击,射击……”
中国进攻部队的各种武器响彻起来的时候,山头上顽抗的日军第一大队也开始反抗起来了,而多田骏心里最紧张的就是射击的命令,但迟早会来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那位在多田骏心里狠狠咒骂了无数遍,和其女性亲属在内也咒骂了的中队长,竟然下达了射击的命令,准备露头扣下扳机乱扫射一梭子,然后就等着挨上一颗夺命子弹的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幸运的事情发生了,就当多田骏准备开枪的时候,还没露出身子的他却发现中队长的丑陋的呼喊声音已经戛然而止,侧目一看才发现刚才还挥舞着雪亮指挥刀的中队长,此时此刻整个上半身已经和下半身脱离开来,雪白的手套已经被鲜红的热血所染红,而更为奇特的是他的身子,竟然下半身还保持着标准的跪姿,上半身已经摊在了地上。森森白骨着实让人看了后大倒胃口,喷溅的鲜血就像是一朵力量渐消的喷泉一般,渐渐化为细流……
或许是多田骏太过于紧张了,刚才他没能从复杂的战场音中听出那一声很响的枪声,一种名叫大口径反器材狙击步枪的武器是造成多田骏中队长成为两截的元凶,12.7毫米口径的专用狙击子弹,足以给普通装甲车辆造成致命伤害,打在人身上也就是直接截肢的效果。而中国狙击手们奉行的狙击准则,在这一刻无形之间帮了多田骏的大忙。因为敌军的指挥官狙杀优先等级,是高于一个普通机枪射手的。
当然,中队长的突然死亡,而且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罕见惨状,隐形之间已经让在场的所有日军为之一震,心灵上的撼动足以让他们本来就孱弱的火力更显稀疏,短短的三百米斜坡,本来可供防御的就很短,火力迟钝之后的数秒之内,就被机步一团的进攻部队很快缩减掉好几十米,悄然之间日军的防守部队已经进入到了中国士兵们的精准点射范围之内,而且是加装了榴弹发射器的单兵火力最佳攻击范围之内。
短促的点射所带来的子弹打在多田骏身前的重机枪支撑沙袋上噗噗作响顾不得多想的他赶紧和副射手一起,很默契的就一左一右扑到开来。幸运的俩人胸脯才刚一接触坑面得时候,在山脚下的一辆步兵战车25毫米机炮就瞄准了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发射而来的几颗25毫米炮弹根本不是普通沙袋就能抵挡得住的,很快就被打了个千穿百孔。
存在仰角关系的缘故,机炮并没有伤害到早已转移的多田骏两人,当然要是两人继续待在那个位置上,估计此时已经向天照大神报道去了。没有多想,也更不加敢抬头,多田骏死死的将自己与地面保持接触,呼啸而过的子弹刺透空气带来啾啾的声音,装死的多田骏并没有引得其他人的怀疑。
深深的自责与对生命的渴望中,多田骏别无他法的选择了沉默,任凭其他战友在呐喊声中不断的扣动扳机射击或者是痛苦的倒下、嘶鸣,他都无动于衷,沉重的眼皮随时都要闭上一般的劳累感不断袭上心头,此时此刻的他就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让战友们看不到他,让中国军队找不到他。
但好梦不长,很快就被压制得更近的残余日军,只剩下一百多号人的日军久留米联队第一大队,除掉两个很有默契装死的之外,所有伤兵都站起身来做出了他们最神圣的动作,那就是拉动枪栓推掉子弹,一脸无畏的迎向了快冲进阵地的中国军队。但可惜的是,多田骏没有听到痛苦的白刃厮杀,或者是那种刺刀捅入肉体的噗噗声,而是一阵很绵长、很深沉的枪声,那是攻上山头的中国士兵们手里的突击步枪连续射击的声音。
之后,还有那种很有节奏感的手枪射击声,当初他也是听说过在中日台湾冲突中,不少日军士兵企图和中国军队展开自己擅长的白刃战,但却遭遇到惨痛的火力攒射,有人声称敌军是人手一挺轻机枪、一把手枪,国内不少人根本不信,到现在传入多田骏耳朵里的声音,的的确确告诉他,每一个中国士兵身上都有一把手枪,而且他们的手枪速射能力一点儿都不比玩转自动步枪的水平低。
枪声稍微减,多田骏立刻喊了一声,并半跪着举起了双手立起了上半身,短暂一瞬之间他就看到了一个装备非常精良的中国士兵准备给他一枪,但好像看到了多田骏的投降手势,立马转移了枪口。
还没等他提醒另外一个伙伴该起身投降的时候,那位没有射击多田骏的中国士兵,跨进比较浅的战壕之前,就看到了那个和多田骏一样的倒霉蛋,毫不犹豫的冲着脑袋开了一枪,弹头贯穿了钢盔帽子后击中了后脑,强大的动能最终转化为惊人的破坏力,多田骏善意的提醒话语才刚飞出嘴角一个字节,眼睛已经看到了同伴脑袋上冒出的血窟窿。
不知道是应该感叹中国士兵的手枪射击能力强大?还是惊呼自己的同伴太过于倒霉?还是置疑自己罪大恶极的投降之举?麻木的举着双手,视线里出现了很多赶到稀奇的中国士兵,脑海里却想着自己作为第十二师团第一个投降的士兵,究竟是耻辱,还是不得已的苟且偷生?
不断从身边经过的中国士兵们没有告诉他答案,甚至没有人过问他,或者是走近跟前来和他有任何一句交流,传言中中国军队不留俘虏的谣言在此时不攻而破,但多田骏的心坎里却犹如打倒了五味瓶一般。
恍恍惚惚中,多田骏认为自己已经是一株可有可无的小草时,一个应该是中国军队中属于中级军官的人来到了他的跟前,看着多田骏始终保持不变的跪姿以及很不是好看的投降手势,善意的微笑了一下后,用标准的日语对他说道:“勇士,请放下你的双手”
说着,那位军官递给了他一壶水,并作势让跟在他身后
的一个很是警戒,好似随时都要给自己一梭子的士兵说了一句听不懂的中文,然后士兵走了,军官留在了他面前。看着自己有些忐忑的喝完一口水,军官露出了很阳光的微笑。
“你可以叫我谷峰,请相信我我军是一支文明军队,会善待你的”
在谷峰的诚恳眼神下,多田骏站起身来,将水壶还给了谷峰,但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矮小,而自己正对面的中国中尉军官竟然高达一米七五,这个多田骏的目测估计结果和多田骏自己实际的一米六二的身高着实有一段差距,要是不穿军装,以平常人身份待在一起,估计别人会把谷峰当成哥哥,而多田骏肯定是营养不良的小dd。
有些错愕和不知所措之间,多田骏脚步像是不听自己使唤一般,机械的跟随者谷峰走下了251高地。当他走到山脚下,准备坐上这辈子第一次乘坐的轻装甲悍马吉普车时候,他不禁回望了一下不久之前还和战友们一起奋战过的高地,此时的高地已经成为了中国军队的掌控之下,他们正以更快的速度修建着多田骏看不懂的野战工事,梦幻般精良的各种武器也纷纷摆放就位,就在多田骏转身的那一刹那之间,山头已经炮声大作,夹着一些很清脆的枪声(后来多田骏才知道那是狙击枪的声音),中国军队已经在为攻击另一个山头也就是248山头的部队提供火力支援。
坐上车后,多田骏已经意识到久留米联队覆灭已经是倒计时长短问题。而刚才和自己有过对话的中国中尉军官谷峰,此时也没有过多的打扰他,反而递来了瓶装矿泉水、高能巧克力、压缩饼干,简单询问了多田骏是一名普通下士之后,就没有再多说什么。或许,就是多田骏自己把所有知道的事情告诉谷峰,估计也没什么军事价值,而他存在的意义,就在于他是日军第十二师团的第一位投降士兵罢了。
金黄色的夕阳不知不觉间冲出了云层,大地顿时迎来了万丈光芒。有些耀眼的光芒中,还带着很温暖的热量,静静的洒在颠簸中前进的悍马车上。通过防弹玻璃看着荒凉野外的多田骏,突然之间好想大哭一场,不是为了刚才战死的兄弟,不是为自己的幸存而喜极而泣,他只想让这一切都是梦境一场,自己这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不应该承担太多的自责、太多的历史责任,他只想好好的活下去而不是毫无用途的死去,最终消失在战场的泥土里,谁都不曾记得这里死去了一个叫做多田骏的日军战士。
隆隆的炮声还在继续,偶尔驶过车旁的履带式装甲运输车和装甲救护车,很多时候都让多田骏眼前一亮。他算是明白了中国军队为何有那么强悍的战斗力,暂且不说中国军队的训练有多苦、强度有多高,就论此时此刻战场上的后勤运输和伤病救治,多田骏就知道日军永远也赶不上。
枪法可以用子弹喂出来、作战技巧可以通过训练练出来、部队战斗力可以通过反复磨合提升出来,一切都能够通过努力实现,但有一种东西光靠努力是不行的,那是一种积累和传承。重视官兵生命、尊重生命,这是对部队官兵勇猛作战的一种心里保障,也是一支部队能在战场上敢打敢冲的良好心里后盾。
多田骏在想,如果日本军队能够彻底的制空权、能够像中国军队一样庞大的后勤补给能力,能有从坦克、步兵战车、自行火炮、火箭炮到自动步枪、狙击步枪、榴弹发射器等精良的装备,能有健全的战场医疗救护体系和官兵们亲如兄弟的生死感情,那么此时此刻,多田骏肯定还在山上,而不是在这驶向中国军队后方的悍马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