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兄弟终于相聚了。在大哥失踪一个月零十天后。

我当时正在写一篇寻找大哥的文章,我希望文章发表后能帮助我打听到大哥的消息。没想到,大哥像他当初突然失踪一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大哥的神色看上去很疲惫,头发很长,脸比从前更加长了。我问大哥这一个多月去了哪里。大哥的嘴张了张,想说什么,结果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嘴角在剧烈地抖动着。看得出来,大哥是不想回忆那一个多月里的痛苦往事。

在厂门外的小店,我要了两瓶啤酒,又要了一袋红泥花生,一包饼干。兄弟俩吃着花生、饼干,喝着啤酒。大哥仰起脖子喝了半瓶啤酒,突然就趴在桌子上呵呵呵地痛哭起来。我不知该如何劝大哥,这条铁骨铮铮的汉子,这个我们村子里昔日的才子,这个为了家庭快速致富而受尽了苦难的男人,突然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我没有劝大哥,只是把手放在了大哥的肩膀上。我想告诉大哥的是,再苦再难,弟弟都会帮他一起扛过去的。大哥哭了一会,可能感觉心里好受多了,擦干了眼泪,开始剥花生吃。大哥吃一粒花生就喝一口酒,桌子上很快就堆起了一堆的花生壳。大哥喝完了一瓶啤酒,我又叫了一瓶,大哥很快把第二瓶喝得快见底了。大哥喝酒时一直没有说话,这样沉默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大哥真的是平静了下来。平静下来了,大哥就说他想通了,想明白了,他说他再也不能这样活了。他说他这些年来活得太窝囊了。

我问大哥一个多月来去哪里了。大哥很平静,也很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对于那一个多月来的经历,大哥那天没有对我说。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大哥来厂里寻我不着,就去了南头关。大哥果真不是专程来看我的,他是想进关去。他想知道关内到底有什么好,能让一个妻子抛开了自己的丈夫,能让一个母亲抛下了自己的儿女。听说关内有着全国最高的楼,有着全国最漂亮的马**,还听说,进了关还可以看到大海。我的大哥说他当时甚至还想过去看大海。天真的大哥,其实骨子里还是浪漫的,饭都吃不饱了,还在想这些虚妄的东西。

大哥没有边防证,他到了南头关的时候,就在关口徘徊。这时过来一个瘦子对他说,老乡,想不想进关?大哥紧张地说想进关。瘦子说他可以把大哥带进关,带一个人进去五十块。五十块太贵了一点,大哥说,再说了,也不知安不安全,要是被边防武警抓到那就麻烦了。瘦子对我大哥说,肯定是安全的,他说他有一条秘密通道。大哥又和瘦子讲了一会价,这时过来了一个边防武警,瘦子于是装着没事一样走开了。武警用一只喇叭呜哩哇啦地喊着,驱散着徘徊在关口不走的人群。大哥不甘心地退到了离关口有百来米远处的沁园公园。公园里也聚集着一些背着大包小包的打工者,有的三五一群坐在树下面吃东西,还有些人干脆就躺在那些巨大的长满了根须的榕树下面睡觉。他们大多是没有边防证的,但他们都徘徊在关口外边,渴望着奇迹的出现。关内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天堂。

大哥当时也走到一株榕树下休息,这时天快要黑了,他可能在想着晚上在哪里安身的问题。大哥知道回到松岗找到我也没有用,厂里面根本就不可能让外人留宿。回一趟松岗,就算不被人卖猪仔也要四块钱的车费,大哥舍不得这四块钱,因此他想就在这榕树下将就一晚。大哥将包放在地上,枕着包开始睡觉。大哥睡觉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大哥的身上还有四百多块钱,这些钱和他的生命一样重要。刚才那个问他进不进关的瘦子又找到了我大哥。瘦子在大哥身边蹲了下来,对大哥说,你去打听打听,五十块带一个人进关是最便宜的了,还有的收八十呢。大哥说现在太晚了,进了关天又黑了,听说关内住店要贵很多,大哥说他要进关也是明天早上进关。瘦子冷笑了一声说,老乡你这就是外行了,我们带人过关都是在晚上,白天你想混过关,做梦吧你,晚上武警查得松一些,我们才能带人进关的。瘦子这样一说,大哥又有些心动了。可是一想五十块还是太贵了,于是说,能不能便宜一点。四十块你看怎么样。瘦子想了想说,四十就四十。跟我走吧,伸手就去提大哥的包。大哥一把抢过了包。瘦子说,你这么紧张干吗,我又不抢你的包,我帮你提一下。大哥说不是怕你抢,我自己提,我有的是劲。瘦子笑笑说你自己提吧,包里是一些什么东西呢。大哥说没有什么,都是一些换洗的衣服。

瘦子带着大哥东拐西拐,离开了关口往一条巷子里走去。天色这时已完全黑了下来,**灯亮了起来。街头闪烁着迷人的霓虹。大哥说他当时感觉到了一些紧张,他的钱分装成了几份,藏在身上不同的部位。上衣口袋里一百零钱。鞋子里二面,**里一百。大哥想,他也没什么好怕的。瘦子继续在前面走,大哥说还有多远,从哪里进关。瘦子说你问那么多干吗,反正带你进关就是了。瘦子突然又停了下来说,你先把四十块的进关费交了吧。大哥说不行,要过了关才交。这时过来了四个人,一个人拍着大哥的肩膀让他先蹲下。那个人说你蹲下,蹲下说话。大哥还想抵抗一下,但是背后的肌肉感受到了刀尖的锋利。大哥就只有蹲下了。瘦子上前去搜大哥的口袋,上衣口袋里的一百块搜走了。瘦子说,把鞋脱掉。大哥说没有钱了,真的没有了,就这一百块。身后一个大块头说,你想死呀。刀锋就进入了大哥的肌肉里。大哥把鞋脱掉了,里面的二百块被搜了出来。那伙人抢走了大哥的三百块钱,还把大哥的包也抢走了。他们很快就消逝在了巷子深处。大哥说那伙人抢劫他时,很多人都在远远地看着,但没有一个人敢管这样的闲事,更没有一个人去报警。

关于这些,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那天大哥来找我,我们兄弟俩喝完了四瓶啤酒。大哥并没有提他当时在关口被抢劫的事情。也没有提他被劫后那一个多月是怎么过来的。大哥喝完了酒,告诉我说他找到工作了,在西乡的一间家具厂里搞老本行,喷油。大哥说西乡离关口近,他总有一天会进到关内去看看的。我说大哥,你就别这么固执了,为什么一定要进关内去呢。我说知道你还在想着大嫂,可是大嫂不可能再跟你了,天下的好女人多得是,你为何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大哥说,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就抛下了我。他要是跟了一个老板,我也心甘,可是他跟的也是一个打工仔,一个月才挣一千块钱的打工仔。一千块有什么了不起?我要进了关内,一个月肯定也能挣一千块。我说大哥你少喝一点,你喝醉了。我还要去上班呢。

大哥于是问我在工厂里的事情,我把我的处境说了。大哥说,兄弟,哥对你说,你要和那个林小姐搞好关系,我觉得那个林小姐是看上你了。我说大哥你别瞎说。你把你弟弟看成什么人了。大哥说,什么人不人的。这年头,有钱就是人。钱。钱。大哥说着站了起来,他说时间不早了,他要回西乡去了,有时间再来看我。他让我不要去找他,他说他不会在那间厂干多久,他还是要进关内去的。他说他在托人办边防证。

大哥被抢后那一个多月的经历,是后来他自己讲的。他那一段经历,后来成了他激励下线们的励志教材。大哥站在讲台上,面对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口水四溅地讲述他的那一段传奇经历。我发现,他的传奇经历越来越离奇,越来越**,简直就像是一本生动的小说。

我有些厌烦在林小姐和汪小姐的漩涡中打转了。我迷上了写小说,我居然梦想当一名作家了。

大哥终于找到了,我也不用再写文章寻找大哥。其间二姐打电话来过,我告诉二姐,说大哥在西乡有工作了。二姐也放心了。我问二姐现在过得怎么样,二姐沉默了半天,才说不怎么样。二姐从来不对我们说她的苦难,她对家里人总是报喜不报忧。她现在说不怎么样,那肯定是处境很差了。果然,过了一会,二姐问我能不能把她介绍进珠江织造。我说珠江织造加班太厉害了,每天加到凌晨,而且工资又押得厉害。二姐说她不管这些,她只是希望离开布吉。我问二姐,是不是和二姐夫吵架了。二姐在电话那头哽咽着。我说他还是那么爱赌博吗?我的二姐就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可是这时,我对面的汪小姐走了过来。汪小姐说,喂,上班时间不要煲电话粥,这是办公电话,要煲粥你自己弄一部手机。我只好对二姐说,我现在在上班,你下班后再打来吧。汪小姐见我挂了电话,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她大约见那个叫阿标的汉子再也没有出现过,也不知流浪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渐渐也不把阿标的警告当回事了。

下班之后,我没有等到二姐的电话。在我的兄弟姐妹中,最疼爱我的就是二姐。中午我在写字楼里等到下午上班,二姐一直没来电话,下午也没有来电话。林小姐从香港回来了。林小姐一脸的笑,春风得意的样子,她给写字楼里的每个人都带了一些小礼物,听说她总是这样的,无论是去香港,还是去东南亚的其他国家,回来时总会带一些小玩意送给大家做留念的。林小姐给每个人带的小礼物都不一样,是有针对性地选这些礼物的。写字楼里的每个人都收到了她的礼物,我也收到了